46【人我带走了】

这段日子过得尤其平静,林声没想过自己稀里糊涂地哭一场还有左右家主决定的分量。靠欺负叶家来迂回着安慰他的贺洲,也让他忽得想起这人少年时的模样,虽然也是寡言而冷漠的,却不叫人觉得疏离和害怕。

开罪叶家以后,这段日子贺洲明显把他看得更紧,林声并不抵触被贺洲这样严加看管,因为这至少是一种关注和保护。

下午刚走出会场时,他就看见身姿挺拔的男人朝他走来,他习惯性地开始注意起贺洲全身上下的任何一处,以便及时处理任何不妥。

然而贺洲一上来就扣住了他的手,朝宋宜和戚理极轻地颔首:“人我带走了。”

这样理所应当的话语,尾音落在耳廓边上,就像是往心尖上捎过了一片羽毛。

两人一同上了车,抵达与周家约定好的铃兰酒店,开始落座等待。

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优雅成熟,眼底惯常带着些许冷意。桌上摆着纯银的水晶酒壶,细颈圆肚线条婀娜,花草纹饰细腻漂亮。普通的服务生早已被嘱咐了不要靠近这间房,林声自觉地进入到伺候家主的角色中来,俯身为他倒了一杯红酒。

此刻手里拿着水晶银壶的林声,和这华美精致的古物一样明净而通透,他通身的骨骼和线条,每一处都勾画得当,晃人双眼。

贺洲略略扫了几眼,没有多看,执起酒杯,示意另一头的来人:“周宴少将。”

周宴穿着简装模样俊逸,但从利落的步履中可以窥见一点军人作风,他与贺洲是第一次见面,可语气却像是见到了旧人一样熟稔:“贺家主,我是个粗人,尝不出好酒,你给我喝就糟蹋了。”

贺洲对此人观感不错,周宴作为周家的长子,一直在常明手底下办事,年纪虽轻,却已经积累了不少功勋,远胜一些军部里尸位素餐的老油条,等到常明继任,必定也会调回常京来担任要务。

周宴抿了一口红酒,单刀直入地说道:“皇女眼界太窄,容不下人,要是让她继位,以后必定是纷争不断。殿下要我带话,不要求贺家站在他这头,只要不助常俪,日后感激不尽。”

王室毕竟实权有限,若非常俪小动作过于频繁,皇位更替这种事原本在贺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里也算不上生死的大事。贺洲本不想这件事上费太多心力,即便常明开的是空头支票,也便点头允了。

几人商讨至一半,耳边忽然传来紧促的警报声,通道处的红色镭射灯快速旋转起来。

周宴反应最快,他按住自己的耳麦,取下绑在腰际束带上的小型激光枪,转手丢给贺洲,面色沉静道:“是袭击。”

贺洲手上动作娴熟的解开枪支锁定模式,稍稍侧头望了一眼:“林声,跟着我。”

身为贺家的家奴,多少都接受过基本的防身训练,面对此刻情况不明的乱状,林声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不给两个人拖任何后腿:“是,家主。”

原本守在门外的下属撞门入内,训练有序地护送撤离。一行人迅速来到酒店侧门出口,外面也满是破碎的墙面和玻璃,显然已经经历过一次爆破,此时人群混乱一片地四散逃离,但并未见到人员伤亡。

周宴扫了一眼现场判断道:“应该是无人机爆破。”

贺洲拧了拧眉,冷声吩咐道:“先撤离。”

一个刚从酒店里逃窜出来的男人满脸惊慌,看起来和所有酒店宾客并无诧异,当他从一行人身后经过,走在最前方周宴却突然提示道:“这人有问题!”

那男人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一旁的警卫以为是逃难的平民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开枪,此刻几人一下子被横生的变故冲散。

贺洲不怀疑周宴作为一个军人的敏锐,毫无迟疑地一枪击中那人的肩膀,血花飞溅而出时,那人也被冲击得往另一侧滑倒。冲着人群过来的男人,脸色因疼痛变得癫狂而兴奋,血水从他肩上涌流四溅,林声几乎闻到了他身上被激光枪射中之后的皮肉焦腐味,他动作敏捷地避开一步,没让他直接撞上自己。

那男人因林声的迅速躲避狼狈摔倒在地,手指之间忽然闪过一丝危险的红光,与男人不足两米之距的林声一瞬间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启动器的提示灯光。

生死之间的一秒恍惚之间被拉得极长,林声听见自己的呼吸,听见保镖高声呼着躲避,他已经失去思考能力,身体本能地后撤,心里却还在庆幸贺洲离得不近。

在轰隆巨响之中,赤红的火光高高燃起,猛烈的热浪从中央极速扩开,震荡之中掀起无数碎片。

林声被这股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气浪掀翻在地,一路滚滑出去好几米。他闭眼趴伏在地,血腥味糊了满脸,在这难以抵抗的气流之中,觉得自己好似轻得没有分量。几乎同一时间,他察觉到有一只温热手掌覆在自己腰背之上,一颗高悬的心也忽得沉入水中,宁静下来。

贺洲将林声半揽在自己身下,施力死死圈住。林声的脸与粗糙地面相贴,有贺洲一臂在前为他遮挡,在这狭小怀抱之间偷得片刻的喘息。

在爆炸之后的数秒之内,浓烟扬尘之中,

地面簌簌摇动,砖石碎裂坍塌。林声全身剧痛,他的呼吸滚烫,心跳也急促非常。

他清晰地听见近在咫尺的应急防护屏破碎的声音,清脆的爆裂声里,无数光点像是漫天星光兜头倾泻下来,新雪一般铺盖了两人满身。贺洲仍然半压在他的身上,林声忽然觉得,他好像从未和贺洲靠得如此之近。

周家的侍从原本就在酒店外静候,数次连续爆炸之后,立刻涌入废墟之中第一时间实行搜救。

原本按在自己背上的手掌力气逐渐轻散,高大的男人近乎将全副身躯的重量都压了下来。

“家主!”林声察觉到贺洲的情况更加不妙,忍着疼痛拨开碎石和尘泥,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男人眉目浸血,双眼紧闭,明明是最虚弱的时刻,依旧叫人觉得凶悍狠戾。

来到附近贺家的私人医疗中心,医生熟练地作了紧急止血处理,并开启了高规格的医疗舱。其余的人员散去,林声这才有闲心去收拾自己不多的外伤。如果没有发生这次意外,也许此刻他应该在伺候家主洗浴,又或是正在床上侍奉家主。

林声按了按额头,提整了一下精神,才通知了他能调动的几个贺家暗子,第一时间去调查现场,以及今天自杀袭击的男人。吩咐完一切,林声颓然地倚着医疗舱的玻璃,他形容疲惫,但神经依旧紧绷。

在医疗舱,贺洲正静静悬浮,无数细小的碧绿色光环环绕着他的身躯,一刻不停地运转着,检查修复病人的躯体。

林声干燥的唇动了一动,喃喃地唤着家主。

林声敬慕这个男人,也恋慕这个男人。从小到大,贺洲总能轻易地攫取他所有的目光。他总是冷漠而孤立地清醒着,深夜之时,偶尔也能见到他不一样的神态,沉静得像一条河,水底却像是冰冷的火。他总是睡得很沉,他的呼吸会是温热的,心口也会是滚烫的。

林声也只敢在夜里这样放肆而贪婪地注视这个男人。

理智和情感相衡,在贺家如履薄冰的境地里,他不敢放纵自己。庸碌总比出挑更安全,长久远比受宠更重要。

可到了今天,林声却忽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一回想到一小时前的那一幕,他感到一颗心迅速地被涨满了,是酸涩的,也是疼痛的,令他思绪杂乱,又坐立不安。

林声的指节攥得发白,旋即又松开,最终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铃兰酒店的半栋建筑几乎都被炸毁,倒塌时更是损伤无数,第一时间就上了新闻。贺洲在其中遇袭受伤的消息,也没能够及时封锁住,很快就已经有其他家族知晓。

有及时展开的应急屏障挡了几波最猛烈的冲击,几个人的伤都不算重。医生表示至少要六小时后伤者才会转醒,林声却不肯离开,只是徒劳地等在医疗室外。

中间林声替贺洲暂时处理了几件亟待批准的文件,才发现贺洲的权限对他是全部开放的。他的笔尖悬停在文件上,微微发颤,连带着笔迹都是飘忽的。如果贺洲一旦身死,整个贺家,可以称得上大半都在他手里。

林声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崩落撕裂的浑噩境界里,在处理工作时,他的思维能高度集中,而一旦松懈下来,他的大脑就变得一片空茫。他就像是一台已经老化的机器,勉强能用,但无法再负荷过多的信息。

被绷带裹了整条左臂的周宴向林声辞行:“很抱歉第一次见面就发生这种事,这件事我会告知殿下。”

林声的模样憔悴又冷静,他答道:“这不是您的错,周少将,家主先前答应您的,我会按协议时间安排下去,请您放心。”

周宴静静看了他两眼,周家不是没有调查过林声这个人。上流圈子里向来认为贺洲性情冷脾气差,即便林声作为贺洲的唯一一个“身边人”,也未见任何优待,反倒是频受苛责冷遇。也有人并不信此人毫无特殊之处,只是贺家似乎将他藏得很好,很难深挖下去。经过今天一事,别的不谈,已经足以映证贺洲的软肋。

待周宴被周家的人接走后,狭长幽静的通道里又只剩林声一个人。他将额头轻轻贴上玻璃,仿佛这样就能离贺洲更近一分。他隔着防护玻璃,遥遥望向医疗舱里安睡的人。已经有贺家人闻风过来查探,但一概被贺洲的下属挡在了医院外边。

林声无声地藏起袖口的绷带,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此时此刻,他需要担得起家主的信任。

……

夜晚的会议开至尾端,戚容发来一则紧急通讯,不需郁重岩接通便直接以加密投影的方式直接对话。

戚容的语气是少见的急促:“家主,牧群所在星系附近发生星暴,引发了牧群星暴风雪,秋煜组长他们已经在山里失联二十小时,我请求……”

牧群星一向气候温和,科技水平低下,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雪,预备防范工作严重不足,不论是搜救设备还是救援水平都不合格,遇上这种恶劣的极端天气称得上一句希望渺茫。

所有人都看见郁重岩一贯平和的面容肉眼可见地冷肃下来,语速明显比平时更快:“从常京跃迁至牧群星至少也要两天,在这

之间继续保持遥测搜救。”

话音刚落,通讯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啦声,显示信号已经中断,秋煜一行人携带的通讯设备到底不到军方水准,连带着被极端天气影响干扰了,这也是戚容二十小时才联系到郁重岩的原因。

郁重岩利落地从会议桌的首位上起身,边走边吩咐着部署:“会议中止。在我回来之前,集团事务暂交你和戚理处理,许严辅助。”

宋宜一下子就明白了家主的意思,他心中忽然慌乱了一瞬,也跟着从座位上站起,目光紧紧抓着男人不放,语气情不自禁变得急促起来:“您亲自去太危险了!”

男人的脚步停下了一瞬,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静默了,一时间落针可闻。

郁重岩乌黑的长眉蹙起,嘴角紧抿。他的目光沉沉,深处似乎酝酿风暴,他极快地与宋宜对上视线,语气中有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宋宜,秋煜现在更危险。”

宋宜一怔,从男人沉静而危险的目光里惊醒,很快平静下来,朝他点头道:“我明白了,请您放心。”

郁重岩走后,会议室里的管理层各自散去。宋宜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戚理最后离开,关切地询问道:“宋宜,没事吧?”

宋宜对着他摇头,紧抿着唇才能勉强压抑住心口鼓噪喧嚣的情绪。郁重岩一句话交给他的担子是极重的,他资历轻,手腕又不够硬。更重要的是,刚发生星暴的周围星系何其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