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以往走过无数遍的路显得无比漫长,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尖上。

下腹,像有把锯齿嶙峋的玻璃刀,随着步伐,反复切割内里。

“唔……,疼。”,沈念摇着头,半靠在皇帝身上,闭着眼气喘吁吁。

“忍着。”,皇甫长泽嘴上冷硬,手却老实地把沈念包进怀里,几乎把他整个架起。

沈念从不在没必要的地方好面子,他很自觉把整个重量全压在皇帝肩头,可即便是这样,内里的苦楚还是折腾得他眼泛水光、叫苦不迭。他是真怕了这些个皮肉之苦。

“别可怜给我看。我不是赫连·殷,也不是上官无羁,你这招对我没用的。”

“别不服气!要是你但凡闭上眼脑子里浮现的全是你被同一个人耍了小半辈子的画面,你也会这样。”

杨柳依依,池边的柳枝晃得沈念脑仁发昏,小时候那破碎的曾经似乎又被微风揉皱,一幕幕揉上沈念的心头。

皇甫长泽勾起唇,在微冷的风中笑着陈述:“还记得吗……你往我杯中下泻药害我拉了一天肚子;往碗口边上下含笑散,害我笑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下巴脱臼;你骗我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说是为我好 结果可劲往我药盅里放陈年苦黄连,害我到现在一闻到中药就反胃……”

沈念以手捂眼。那时候他确实缺德还手贱……可他们之间又何止是隔了一个十年,他现下怕是恨透了自己。

“对不住”,沈念的声音被风吹散:“儿时年少无知,向你赔罪,真对不住。如果打一顿能让你解气的话……”

皇甫长泽呵笑,微眯眼睛:“司音……,你以为我不想打你一顿?可这些年我恨你恨得牙痒痒,就这么打一顿,如何出得了我这口恶气啊。”

“再者,比起暴打你一顿,我更想看到这样的你,惨兮兮的,可恶可怜,多有意思。”

落日余晖下,所有的光芒被尽数收敛。铁索桥横亘在深渊浓雾之间,走在上面的人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可即便是天堑深渊,也挡不住皇甫长泽向前的步伐。他一路拖着沈念,一路讥讽:

“瞧你这张可恶可恨的脸……明明每个地方都长得狐里狐气,五官凑在一起却成了清冷贵公子。明明是永远上扬的唇角,用它说出来的话却永远都那么薄凉……。你机警狡黠、无情无义、没心没肺……面对这样的你,我想不出若不用这法子还有什么能让你老实点。我是真怕一个不留神你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金蝉脱壳了……,你说我要不要提防一点,司音?”

前科太多,劣迹斑斑。沈念在皇甫长泽这个长期受害者面前显然早已毫无信用可言。他低下头沉默,辩无可辩。

对于皇甫长泽,他是愿意赎罪的。只是用这种软刀折磨人的做法,沈念即便是有心赎罪却也无力承受。

太上忘情扎进岩壁里,沈念力竭跌坐下来。还好皇甫长泽就在身侧及时捞了他一把,沈念这才没一屁股坐下去。不然,以他平日里自渎都没有过的身体,这样一来怎么不去掉他半条命……

前方的路已经越来越不熟识,但白骨森森的地方处处透着危机。沈念的脚已不知踩爆了第几个骷髅头,他吃惊地看着眼前仿佛从不熟识的九五至尊。

“美丽又聪慧的沈念教主,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沈念浑身紧绷:“你疯了?!”

这里是原先的万毒谷遗址,十几年前因为老教主的缘故,被迫和他在这里挥别。

“这是我最爱来的地方”

“当初背叛我的人全死在这了,一共三万九千八百一十三个,外加一只波斯猫。”

一片乌压压的凄凉,泛着白骨的忧伤。

沈念头晕目眩:“你确定你精神正常?”

“不确定。”

“这件事我早就不确定了。”

猎鹰盘旋天际,皇甫长泽神情复杂:“你是我唯一的软肋,夺帝的时候皇兄曾派人杀你,我想早他一步杀掉你。既然你必须死又何不死在我手里。”

沈念颈间的银饰晃动,错乱纷杂了月光: “可后来这里被一把大火烧光了,所有人被烧死在这里。”

皇甫长泽:“我知道,就是我放的那把火……我最终还是出手救了你。”

幽冥鬼火攒动,泛着莹莹绿光。夜鸦啼鸣,扑簌簌从头顶飞过。

“明明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知不知道。”

沈念:“嗯,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勾引我?”

沈念一愣。

“如果你是因为变得更好看了所以才来和我炫耀,那你成功了,我从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才能把你扒光。”

“即便是你抛弃我的那刻我恨你恨到死,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可我再次一看到你,还是想把你带上床。”

沈念错愕,一步步后退,被一具骸骨绊倒,前胸的衣襟被枯树喇开,破碎的布料像再也回不去的曾经。胸口一抹朱砂,红得亮眼。

沈念苍白着脸解释:“我没想伤害你……,那时候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离开你,死的人就是你。”

皇甫长泽眉峰一挑:“你的意思还是为了救我才离开我的?”

“是。当初我师傅想杀你,我护不了你。”

沈念脸色一变,有什么东西抵着他的气海。

皇甫长泽仰天大笑: “呵呵呵,你骗我多少次了。这次又凭什么让我再信你一次?你前几个时辰前才刚为了你的相好算计过我。”

沈念脸色煞白,被抵住气海的地方酸楚不已,气海若是被破,内力会在一夕间尽废。

“司音,你告诉我,我是该抱你还是该杀你?我该恨你还是该爱你?”

夜风呜咽,皇甫长泽是掌握生死存亡的神。

沈念苍凉地看着他:“我小时候确实很别扭,喜欢一个人就捉弄千方百计捉弄他。现在长大了,也觉得那样幼稚……我那被遗忘的小时候,真的是很喜欢你。”

皇甫长泽神色一闪:“遗忘?”

“那时救你的唯一办法就是彻底忘掉你,再不与你联系。百圣教有一丸叫绝情丹的毒药,我吞下之后默念着你的名字回房,在字条上写下一行字后,竟再也不记得落款里要写谁的名字。”

皇甫长泽上前走了一步,隐忍地握紧身后的手:“我没有收到……。那时候别说什么字条,院子里的每片叶子我都翻过来查看过,期待着你或许有什么要留给我。”

风沙扬过沈念的眼:“当时我托心腹找你,让他一定要把这字条给到你。他问我要给谁,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你要帮我找到他。”

皇甫长泽有些动容:“那你现在恢复记忆了……。可你记起来后为什么不找我说清楚?偏偏这个穷途末路的时候才告诉我!”

沈念:“这么久远的事情再被提起,不过是旁生事端。而且,即便是那个时候我说了,你难道就会信吗?”

皇甫长泽闭了闭眼:“我总比现在信你。”

沈念苦笑:“是嘛……,你早就不相信了。别说是我,这个世上的人你谁都不信。身处高位的人本就信不得人。”

皇甫长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沈念:“那你还反复在信与不信上还纠结什么?”,“你为的是什么?”

皇甫长泽顿了顿:“为的是告诉你,即便是我信不了你,但我还是要娶你。”

沈念心情复杂:“娶一个你自己都不信任的人?”

皇甫长泽扯了扯唇角: “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要你的心,我只图你的身子。”

“我们会做夫妻间的一切事情,但是都不要交付对方太多。”

沈念气到发笑:“你是说,炮友关系?”

皇甫长泽负手而立:“你可以这么认为。”

沈念要笑不笑:“你用这种方法侮辱我?”

皇甫长泽看向别处,闭了闭眼:“不,我只是发现无法再爱上你了。”

这夜之后,沈念难过坏了。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百圣教的,也不知道后面皇甫长泽又对他说了什么。

他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天天以泪洗面。

三天没睡的眼睛布满红血丝,沈念整个人都精神恍惚。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窗纸透进泛黄的纸笺上,恍惚间,他突然想起儿时的说笑:

小沈念: “如果你爱惨了一个人,你会怎么对他好?”

小皇子:“如果我是平民百姓,我会爱他宠他把他当成掌心宝。如果我位极人臣,我倒宁可做个负心人。”

小沈念:“?!你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小皇子拾着叶子淡笑:“我见惯了皇室的权力更替,一朝天子一朝臣,谁都不敢说自己到死都能是座上宾。若真到那么一天,你说你会更容易忘了一个负心人?还是更容易忘了一个爱你的人?”

小沈念怔了怔,半晌后说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皇家人,出生高贵却这么多负累,连爱一个人都这么三绕五绕的。”

小皇子为他摘下头上枯叶:“对啊,皇城里的人很累的。若真坐到那种位置反而是爱不起,任何软肋都会成为别人的惦记,你的爱反而会变成害死他的砒霜……”

小皇子意味深长地看他:“是不是很可笑?与其让他爱你,不如让他恨你……”

小沈念笑得前仰后合,笑骂:“哈哈哈,真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