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修记夜夜

34 迎新演讲

时隔多日,苏语一行回到了七情宗无缘峰清辉小院。

他的花花草草在符文阵法的维护下,仍然开得很好。

室内用品虽然被他拿走了部分,剩下的,都是他用惯了的,记录了他学习术法、符文、阵法跌跌撞撞、逐步进步的过程,往事历历在目。

但是他知道,不管他再怎么眷恋,这个自己成长两年多的小院,在未来的生活中终将淡去,他未来数十年的生活必将主要放在望山海修研所和明琴、姚小园身上。

就好像婴儿必然会脱离母体,开始学习走路,摇摇晃晃长大,走出自己的道路。

就好像七情宗永远是他的家。却很少有机会能再每日见到很多人了。

他才是弱小无助可怜的十八岁,并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

奇怪的是,他曾经如此恐惧跟这些人交往,以至于杯子都只有一个。

认识了两个人之后,一天一天他们改变了他一点,一天一天他改变了他们一点。

重大到改变了他对其他所有人的看法。

明琴当然能看出他的复杂心情,他握住苏语的手说:“要多住几天么?”

姚小园活泼加话本些:“语哥,咱们可以像祖师那样,把整个山峰给移走么?”

苏语失笑,

只要他说想住,这两个人都会放下已安排好的学习和工作来陪他。

只要他说想移山,明琴和姚小园都会想办法移给他看。

他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他摇摇头,对明琴、姚小园解释道:

“理财司那件事儿,我能看出合欢宗和宗主都不缺钱,

只是宗主富有四海,我仍然想给宗主更多,

宗主能给小园的比我多,我仍然每天想给小园更多。”

明琴敲打他:“哈。你个买件衣服都要掏自己钱的崽。富有四海的宗主想养你也不容易。”

苏语撒娇:“内衣钱都让你付的。”

明琴白了他一眼。

姚小园内涵道:“既然搬不走,临走前一定好好……留下美好的回忆。”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迎新的地点在正礼堂,呈正方形,可容纳约五六千人,坐得满满当当。

这一届新生三百一十三人,比往年有所增加。

往届的师兄师姐们当然也有来看热闹的。填充了剩余的座位。

他们中有不少期待“雷主”苏语的演讲。

作为迎新演讲的唯一代表,苏语在第一排正中,连带姚小园和明琴在他左右也有个座位。

水宗主反对明琴的座位,风长老支持并最终有效。

事情本来应该是一帆风顺的。

就是在一大堆新生和熟人半熟人面前,把费劲地参考往届讲稿改了二十一遍的稿子背出来。保持积极微笑。适时注意语调,讲一两个小笑话。完美。

苏语过目不忘,过耳不忘。

如向轻烟所述,他十八岁金丹,领悟了当世最强剑意,传奇阵法能扛三重天劫雷,舌战群法一夜成名,即将主持拯救大陆的修研所之一,两个爱侣成天恩爱。还有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的碎鎏金。

如他自己逛小院时所想的,他已改变很多。

他完全不能想到,他刚开始说了两句,忽然卡壳了。

他过去改过的二十遍不同版本的稿子,在他脑子中打架、串行、张牙舞爪。

他面对天下第一剑修的突然袭击都能迅速反应,他能在人数更多也更重要的古渊会侃侃而谈,他刚刚对桃色新闻他的几方势力着手进行了反击。

就在他居住了十年的地方,台下不少师长看着他长大,类似于一次衣锦还乡的流程式的演讲,他竟然不能确定下一句是什么。

礼堂正对他的照明符文看上去如此明亮。

台下有人在惊讶地小声议论,有人手上把留影石举得更高,有人纷纷掏出他刚刚亲手发明没几天的“每人醉”。

简直不可能有更糟糕的噩梦了。还变成了现实。

他睁大了双眼,看上去弱小无助可怜。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雷主”的样子。

只有十八岁。

明琴脑中瞬间拉起了最高警报。他右手下的扶手应他的力量和心情而碎。

有100个以上的“每人醉”在此,苏语最害怕的噩梦之一将被他亲手发明的产物,扩散出去。造成所有人都知道的影响。或者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就在此时此刻。

连他一时也想不出特别好的办法。

就算他现在能立刻上台,也挽回不了多少。

姚小园举起了手,在后排能看到他身形的人眼中,远远看上去他如此瘦小。

他在苏语的恐慌和明琴的无力,和100个以上的“每人醉”中,以一个十五岁的镇定说:

“我的剑主有点儿紧张,我来给大家唱首歌吧。大家缓一缓,等一等,好不好?”

不等任何人有所回答。他站了起来。

那本来是一首要在安排得更周到的场合中唱的歌,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没有听过。

伴奏,还在修改完善中,远远没有达到优秀。

管它呢。他就要唱。

他用留影石放出八音社只排练过了几遍的音乐。

他的声音远不如鲛人族那么天籁。

他的技巧不如很多乐修。

他的音乐培训就是香来阁对一个男娼。

他唯有他听过的故事,写下来的刚刚学会不久的字,和想救的最爱的人。

他听过的故事前段大概是这样:

曾经有两个姑娘,她们聪明又漂亮。

她们离开不同的家乡,奔赴战场。

战火中,她们见过了凡人死去,树木燃烧,大地干涸,

修真者陨落,道法传承遗失,宗门和国家覆灭,

凶手是一个共同的名字。

她们愤怒,她们勇敢,

她们反抗,她们相爱。

她们度过了年轻又战火纷飞的时光。

姚小园的储物戒中常备着大大小小乃至各种颜色的珍珠。

练气九层,差一点圆满巅峰。

他已经能熟练地用风法摆弄这些白皙轻巧的球形。

几百几千颗乃至一万多颗珍珠在他右侧前方,

一颗是点,十颗是线,百颗是面。

他用珍珠绘制简笔画,在半空中描绘姑娘、战火、家乡……

吸引了简直在场所有“每人醉”的注意。

画面变换,逐步远离苏语所在的正中央。

故事中段大概是这样:

战争结束了,

她们携手共建新的家园。

她们吵架,又和好,

她们误解,又解开误解,

相伴十年,又到一百年,慢慢一千年。

她们已对彼此的缺点了如指掌。

她们再也不是当初的姑娘。

他用珍珠绘制简笔画,在半空中描绘新的家园、时钟、吵架、和好的亲吻……

故事后段大概是这样:

一个姑娘在山那头,一个姑娘在海那头。

山那头的姑娘有了学生,海那头的姑娘有了下属。

年轻的一辈们仍然在吵架,又和好,相爱,或者能到老。

任时光倒转,她们还是会相爱。

任时光倒转,她们还是会分开。

山盟海誓。沧海桑田。

她已爱过,她所爱的远隔山海。

他用珍珠绘制简笔画,在半空中描绘分裂时的一剑平山、隔海相望、和思念……

画年轻一辈时他夹杂私货,画了一只白兔子、一只灰兔子、一只毛蓬松的老狐狸……

知道这段故事的人,知道他在唱谁的爱情故事,

不知道这段故事的人,觉得他并不只是在唱情歌,

他在唱战火中的众生和命运,得到和无可奈何的失去,充实事业和些许遗憾。

他在唱不那么完美的人生。

我不需要你是“雷主”,不需要你什么都有办法,

不需要你们一直强大,不需要爱情一定美好结果,

我只愿和你和你相伴,

相伴过,就因果共担生死无憾。

一曲已毕,他把能铺满一整个讲台的珍珠,送到了苏语面前的讲台。

苏语捡起一颗。

所有人没有鼓掌,都在等待他。

他掌心握住那颗珍珠,开始讲一个苏语的故事。

他的养父,他的欺骗,

他8岁,如何躲避一头四级母兽的追踪。

他如何无法说话,

他如何每天练习克服无法说话。

他如何不习惯人群,

如何害怕跟别人产生联系,

他如何想办法避免在课堂上被老师拎出来示范,

他尝试过逃课,装病,假装忘记,

他如何对镜自照,练习如何寒暄,

他如何在一些特别简单的任务中失败,

他只有一个杯子,

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对他如何迁就,

他跳过了很多,也讲了很多,

他讲了最近桃色新闻对他的困扰,

他讲了最近有人对他言语和目光的骚扰,

他讲了稿子写了二十一遍,

他讲了刚刚呆在台上的思绪混乱。

他说,

他想讲的关于明琴和姚小园的太多,又一点都不想跟大家分享。

他说,

真实的人生里面,不止是多么强大的剑法、阵法,

不止是完美的爱情、蒸蒸日上的事业,

真实的人生里面,一定有害怕、遗憾和失去。

我与你们

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