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万物黄色大师

【第二十五章】往事

冬日的乡下,并不是好去处,暖龙只铺了一个卧房,而且不如京中火力那般旺,又因为经年未用,暖龙有些堵塞,时冷时热的,得时常估摸着增减衣衫。

火盆也有,不过烧的碳质量不好,不似京中的金丝碳那般燃烧之时白烟袅袅,乡下的粗碳能燃着烧火做饭,可想它威力之大,赵福又被滚滚黑烟呛得干呕了一下,然后开始捂住嘴不停咳嗽。

她来乡下三天了,这三天一直窝在床上裹着被子打哆嗦,冷得很,被子哪处没掩严实,就觉得有风钻进来。她抬头看了一眼漏刻,马上未时,她吃过早饭就躲进了被窝,现在得起床去看看清和,就要吃午饭了。

这处庄子很大,田里的外来长工都住在庄子里,所以庄子隔了风景最好,最幽僻的一角作为主人家的内院,就这,内院也有两进两出。

庄子名义上的主人叫夏桃,约莫有四十来岁,赵福只在来时的昏暗灯光下见过她一面,那时她眼中泪光盈盈,眼角纹路隐约。夏桃这二十余年都住在配房里,王厉图和赵福来了之后,她将王厉图安排在主房中,配房给赵福住,她自己就住到门房去了。

京中的亲戚来了,庄子的主人就住到了门房去,这不符合常理,所以第二日王厉图让她去庄子里另一个院落住下了。

夏桃给赵福找来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乡下丫环使唤,赵福的话不多,那两个丫环有些聒噪,又没学过规矩,扰得赵福头昏,于是她让那两个丫环不必守在她身边,她有需要的时候会给她们说,又嘱咐过她们不要在主房附近逗留,其他的就随她们两个了。所以那两个丫环手扯着手在院子里到处走走看看,不像伺候人的,倒像来游玩的。

赵福抱着胳膊起身,笼着手在炭盆边儿上搓了搓,然后快速穿好锦袄,跺了好几下脚,然后麻着腿一瘸一拐地往主房走。河生来开的门,她一进屋就感觉有些热,让她稍微满意了点儿,再不济也比她屋子里暖和得多,不至于冻到清和。

王厉图坐在床边在看书,赵福向他打过招呼后走到床边去看清和,不出意外在睡觉。她觉得有些无趣,她来五次也就能碰上一次孩子清醒的时候,还就一会儿,她压根儿没尽什么做母亲的职责。

赵福站着看了一会儿,就听到夏桃来喊王厉图去吃饭,几人便行至前厅用饭,前厅也冷,没人气儿,不过热腾腾的饭食还是温暖了赵福的身体。

赵福窝在乡间慢悠悠地过日子,王厉图却不能一直居于此处,他偶尔还得回京办事,但不能在丞相来时离开,以免露出破绽,所以他总要询问赵福丞相的行踪。

“丞相今日来吗?”

“这两日应该不来,他昨儿个来信说年关事情繁多,他有些脱不开身。”

王厉图点了点头,看着她将睡着的孩子放下,嘱咐道:“我今日回京,会尽快回来,你多照看点儿。”

赵福点头应下后,拢了拢衣衫就回自己房了。

丞相用过晚饭后想孙子,不顾飘飞的大雪,还是坐着马车去坪县了,他真的稀罕清和,只巴望着孩子快快长大回到丞相府,他就可以享天伦之乐了。

王厉图本该在晚饭前就回去的,却被老夫人牵绊住了脚步。

他生母李鸾与继母李鸢,是双生姐妹,当初王定邦打猎受伤被上山采药的李父救回了家,这对姐妹花都心系于高大强壮又羞涩的王定邦。

不过王定邦只喜欢娴静病弱的姐姐李鸾,后来他与李鸾成了婚,得了王厉图后被征兵离开家乡。等他回家的时候,李鸾因为风寒久治不好转成肺痨,在王厉图不到一岁时便撒手归西。姐姐身死,李鸢欣喜地去到他身边帮忙照顾王厉图,见她对儿子事事上心,且越来越像李鸾的性子,王定邦也慢慢接受了她,与她完婚,对外说王厉图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孩子,到王定邦立下战功搬到京城的时候,人人都说他们一家三口和睦。

王定邦先爱上了李鸾,这是李鸢心中的刺,日日磨得她心痛。

还有,他们二人成亲已六年有余,王定邦却没有为她生个孩子的念头,他不说,李鸢也不敢提起,怕他认为有了亲生骨肉后她会不疼爱王厉图,可是不管她怎么对王厉图好,王定邦始终没有提过孩子的事情。

一直到王定邦昔年军中好友的孤女带信物寻来,李鸢才省得不是她不好,只是王定邦不爱她而已。

那孤女叫郭秀方,才十三岁,随着战乱中的流民先去到荆州,到了后没有见到母亲叮嘱过的李家药所,一问才知道王定邦一家早已在前些年迁往京城。万幸的是,荆州紧邻京城,她找着过路的戏班子苦苦恳求,班主才答应捎上她一起上京。

她本就体弱,一路上又担惊受怕,到了将府后就一病不起。王定邦昔年在帐中多得郭秀方父亲照拂,看她一介女流有勇有谋,如蒲苇般柔弱而坚韧,又怜惜她父母双亡,对她很是关怀。

郭秀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王定邦时年三十四岁,虎背狼腰,体魄健壮,性子又爽直果敢,开口见心,是位顶天立地的好汉,让她内心荡起涟漪。

那时候九岁的王厉图跟着老

师在外游学,郭秀方知晓自己与王厉图有娃娃亲,可她满心都是王定邦,于是就日日以亡父为引,缠着王定邦听他讲军中往事,崇拜他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李鸢那时忙着回荆州奔丧,哪里会想到郭秀方那么小的年纪就有这种不轨心思,而且她万没想到捂了多年的石头心竟会被一个丫头片子轻易摘去。等李鸢为父亲守完灵回京的时候,府里人看她的目光让她以为众人是可怜她丧父,她那时候没想到那是可怜她一片真心换不回,那是对她赤裸裸的嘲讽。

李鸢回京后只觉得床帏之事更少了,夫君在书房的时间更长了,等她想起来府里有个丫头的时候,一问才知那丫头在书房伺候。夜里,满心疑惑的她偷偷找去书房,便看到郭秀方伺候到王定邦的床上去了。

“天塌下来也就是那般了。成亲时他说过这辈子就守着咱们娘儿俩过,我守了他这么多年,可他竟然和一个丫头片子滚上了床。”李鸢怨恨地看向王厉图,“这些我都忍了。可是凭什么?他要给她怀孩子?他这是在糟践我。”

“他只能给我生”,说到这里,李鸢有些发抖。

王定邦还没发现自己身体异常的时候,李鸢先发现了。一日趁着王定邦睡着,她偷偷给他摸脉,脉象不很清楚,而且她没继承李父的医术,所以只在心里存了疑,当晚给他闻了迷香,让大夫给他摸脉,当听到那声恭喜的时候她恨不得杀了王定邦,可她舍不得。

没过两天,王厉图便回府了,然后李鸢让郭秀方给王定邦送去了一碗堕胎药,又让他小产后看到了王厉图和郭秀方言谈欢笑的场景,让他看清楚郭秀方是他不能再碰的人。

“可是他们两人却没有断掉往来,雨柔也是他为郭秀方生的。我当时以为雨柔是我的孩子,后来才知道我真傻,他要是肯为我生,早就生了,怎么会等到那时候?他为了麻痹我的视线,先在我房里等我睡下再去找郭秀方,你说恶不恶心?”

“恶心死了对吗?我也快恶心死了。他爱姐姐,爱郭秀方,所以当我知道他肚子里是郭秀方的孩子时,我就想看看他究竟更爱谁?对不起,阿南”,李鸢两眼泪花看着王厉图向他道歉。

王厉图想起十岁那年他与郭秀方在亭边玩耍,不知怎么的,他脚下滑了一跤将郭秀方推到了湖中,王定邦恰巧看到那一幕,然后大着肚子跳进水里将郭秀方捞了出来,打了他二十板子,又罚他跪在祠堂里三天不能吃饭。因为受惊受伤,又不能进食,王厉图在第二日就昏倒了,等第三日开祠堂门的时候,李鸢推不动门,她以为王厉图在反抗,于是边劝哄王厉图边用力推了两下,门后王厉图的身体就重重从门上滑倒在侧。

那么,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始末,可他却没有给他清白,王厉图皱眉错开了李鸢的视线,往事竟如此不堪。

“你父亲长情,一直到你成亲前一晚,他们两人还在颠鸾倒凤,呵~他怕你察觉郭秀方不是完璧,还找了个丫环替她跟你洞房,他想得可真周到。”

“王定邦罔顾人伦,与儿媳通奸,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李鸢开始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可是郭秀方怎么就自缢了呢?你父亲也跟着她去了,啧,他们这对狗男女活着没有受罪,死后永世都不得超生。”

他早年察觉到一些异常,但他不愿意深究,害怕维护不了这个风雨飘零的家,他对郭秀方的感情没有那么深厚,可是王定邦是他父亲,他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在成亲一年后就与郭秀方分居两处,也算是成全了父亲。

王厉图心神俱疲,错开了视线,姨母的表情有些癫狂,让他不忍。叹了口气,见天色已经黑得看不清了,于是他站起身想走。

还不等他开口道别,李鸢怨毒的目光已经投过来了,“你们真是父子俩,你爹爱上了儿媳,你也爱上了儿媳吗?”

王厉图头脑一片空白,身体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他抬头对上李鸢的视线,看着她脸上讽刺的笑意,稳了稳心神开口:“姨母说什么?”

李鸢冷哼一声,“你与赵福真当我是死人,看不穿你们的把戏吗?我熬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报复你父亲,可他命好,没等到报应就死了。”

“不过你是他儿子,你也和儿媳通奸,哼,父债子偿,报应在你身上也是一样的。”

“你知道安宁死了,郭秀方为什么那么恨你吗?”

王厉图的头脑轰一声炸开,他转身想走,可是李鸢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她的声音从没像此刻这般清晰有力,字字如刀,刀刀往他心口扎去,他就迈不动腿了,“因为安宁不是你儿子,而是你父亲与郭秀方的儿子,他和王雨婷是龙凤双胎。”

李鸢看着王厉图惨白的脸色,得意道:“你儿子生下来有不足之症,没过夜就死了,你父亲可怜你,不惜催产生下了一双儿女,还把儿子给你养。雨婷身体不好就是因为你父亲八个多月催产,孩子下不来,大夫压胎,把她生生压出来的,产道打开了,安宁出来得就比较顺利。你父亲还是很怜惜你的,能忍受安宁叫他祖父二十多年。”

“不过也说不定。也许是怜惜

郭秀方,所以从没透露怀了双胎的事情,又为了让两人唯一的儿子认亲娘,甘愿做安宁的祖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鸢后来再说什么,王厉图已经听不见了,他步履慌乱地逃出了那间快将他吞没的屋子,抬眼就看见了老管家担忧的眼神,他喘着粗气问:“你都知道?”

老管家轻叹了口气,“小的已经备好马车,大雪天不宜骑马。”

王厉图用力推开他,眼见他要滑到,又立马伸手拉了一把。

积压在王厉图心头30年的疑问,都被李鸢解开。王厉图却情愿自己今日不曾踏足将军府,真真假假的人,似真似幻的事,快把他逼疯了。此时再忆起王定邦他没有半分真实感,这个人,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父亲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假的。

父亲,也是假的。

老管家扶着他的胳膊一声声叫将军,王厉图垂下头,泪珠啪嗒掉落在地上,化开了一小块儿雪花。

活了大半辈子,他竟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