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gTooth

第二十二章

董雨晴最近的态度很奇怪,陆锦年增加了去看望她的次数,医生也说她的情况好转了不少,可她现在见到陆锦年时总是不见喜色,那种阴沉的感觉简直和五六年前没什么区别。

陆锦年根本不敢问她怎么了,他不想有朝一日再从董雨晴口中听到那些陈年旧事,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董雨晴比以前爱动了一些,经常会走到窗边眺望远方,陆锦年觉得这应该是治疗方式改进后的成效之一,因为他之前来过那么多次几乎都没见过董雨晴下床。

他每次在疗养院待的时间都不算短,不过大部分情况下他的董雨晴的交流只会占很小的一部分,因为他们的很多观念都相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吵,说得越少越好。

现在已经快秋分了,今天天气很好,二十五度,不冷也不热。陆锦年看了看站在窗边的董雨晴,她的食欲一直不好,罩在病号服里瘦削的身体从背面看上去有种说不上来的脆弱,陆锦年没由来的感到难过,他已经快要想不起来很多年前那个还会冲他温柔得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了。

他走到董雨晴身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您想下去走走吗?”

董雨晴转过来打量了他片刻,头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

疗养院的后门那边有一大片玫瑰花园,陆锦年没来过这边,扶着董雨晴转过来的时候还有点吃惊。

董雨晴是很喜欢玫瑰花的,在他们还一起住在老屋的那些年里,陆泽炀曾经也给她买过各种各样的玫瑰花,不过现在已经不是玫瑰花盛开的时节了,大片的花园里只剩下几朵谢了大半残花,董雨晴在花园里驻足了很久,突然落下泪来。

“妈?”

陆锦年见过太多次董雨晴痛哭的样子,而这样无声地落泪却只在那个梦境里出现过,他不知道董雨晴想起了什么,只能守在一旁默默等她发泄。

董雨晴的情绪来去很快,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平静。她转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陆锦年,只觉得十九岁的少年眼里眉间都是岁月留下的不合年龄的痕迹,在她刚刚怀上陆锦年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他们家会是这样的结局。

“你和陆文元相处得很好?”

董雨晴的眉头微蹙起来,每当提起这个名字时,那种翻涌的恨意就会决堤般涌出。

这问题问得很突然,陆锦年心悸了一下,产生了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但他还是很快回答道:“圆圆和我关系一直不错。”

他对董雨晴一向报喜不报忧,董雨晴并不知道他刚到陆泽炀那里时陆文元对他的恶劣态度,他们从小感情甚笃,这样的回答也挑不出什么错漏。

董雨晴没再追问,点了点头说:“回去吧。”

陆文元现在相当忙碌,学校的课程加重不说,一到周末就会被陆泽炀喊到总公司去,他接手了陆泽炀一个新的收购项目,每天下了晚自习回来还要继续整理资料。

陆锦年看得着急,虽然平时也没见陆文元有多爱学习,但至少他的成绩摆在那里,又不是什么已经回天无力的纨绔子弟,他今后可以选择的路有很多,跟着陆泽炀经商也未必是什么明智之举。

“哥,你别整天愁眉苦脸的,这事儿是我自己愿意做的,否则不管陆泽炀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的。”

陆文元在翻看资料的间隙安抚陆锦年,他要想一毕业就彻底脱离陆泽炀的管制必须从现在开始准备。

“最多忙到年底吧,我保证不会影响高考的,好不好?”

到年底的话也就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陆锦年脸色稍缓,给陆文元的水杯里添了点温水。现在早晚温差很大,气温也起起伏伏,陆文元完全没有保养意识,仗着年轻到现在还在从冰箱里拿汽水喝。

陆文元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就是十一没时间出去了,本来暑假就想跟你去外面转转的,结果这事那事全都堆到一起,根本挪不出空来。”

陆锦年拿了本书在床头那边坐下,看到陆文元转过来的脸上难掩倦色,他这段时间睡得一直很晚,有几次为了不打扰陆锦年休息都是在沙发上将就的。

陆锦年有点心疼,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出去的机会以后还有的是,你今天要不早点睡吧,黑眼圈都这么重了。”

陆锦年任由他抱着给他按摩太阳穴,陆文元又得寸进尺地埋在他身上啃啃咬咬,腻歪了一会儿陆文元突然一翻身,把陆锦年一起放倒在床上。

他把自己磨得有点起火,但这个时间真的做完一整套又会惹陆锦年生气,他焦躁地抵着陆锦年蹭来蹭去,恨不得怂恿陆锦年明天跟他一起旷课算了。

陆锦年在这件事上还是觉得别扭,不过别扭是应该,像陆文元那样子才是真的无可救药。

他拍着陆文元的后背给他顺了顺毛,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完全拒绝:“今天太晚了,下次你十点半之前能上床我们再说。”

再说就是可以做,陆文元心情稍微好了点,又抱起笔记本往客厅去,临走前还煞有介事地跟陆锦年解释道:“你别觉

得我是急色,后天我就得跟人谈判去了,这东西今天就算通宵也得整理完。”

陆锦年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之后又过了快一个月,董雨晴就要过生了,陆锦年一直觉得他们家里人的生日很有意思,一年四季全都占到了。

往年董雨晴生日时他会专门做点董雨晴喜欢吃的东西,董雨晴的物质需求很低,听说早年外公在部队干过,一家子人都很守规矩。

母亲娘家的事他实在知之甚少,不过看陆泽炀现在的发展前景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去。

他和董雨晴现在的关系比她刚进疗养院时缓和了不少,陆锦年觉得是董雨晴的病情有所好转,于是也愈发想把陆文元带到董雨晴面前。

人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即使是可以预见的结局,在没有真正尝试前也依旧不会死心,他总觉得他们的家庭是毁于意外,那么随着董雨晴的心结被逐渐解开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不知道陆文元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并不记恨董雨晴,但他们如果要生活在一起,这些疑难杂症总是要解决的。而且他始终觉得,董雨晴一提陆文元就过度的反应里有一些虚张声势的成分,因为她不确定陆文元现在是什么样子,所以会下意识地抵触接收关于他的消息。因为她无法保证自己能不能面对陆文元,她无法评估那些年里她对陆文元的所作所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晚上回家时他跟陆文元提了一嘴,这件事多少有点尴尬,虽然陆文元之前说过等董雨晴状态好点时他愿意见面,但这到底是不是堵他话的借口只有陆文元自己知道。

所幸陆文元好像真的没什么感觉,确认了一下时间就答应一起去了。

他的收购项目谈得还算顺利,这段时间稍微轻松了点,不用每天熬到凌晨两三点,这些事情陆锦年帮不上忙,只能在其他事上更迁就他一点,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陆文元满身戾气的样子,有时候认真想想,这样的生活能一直过下去好像也不错。

去疗养院那天陆锦年没跟董雨晴打招呼,跟陆文元一人拎了两个食盒就上楼去了,董雨晴早就过得记不清时间,等陆锦年把饭菜在桌子上铺好时才猛地反应过来。

陆文元站在一边看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他对董雨晴的记忆只剩下模糊的一点,脸面容都不太能对得上了。

董雨晴没怎么见过生人,只有上一次见了林思行一面,一开始她以为这又是陆锦年的同学,这时候定睛一看才发现换人了,不知道是不是骨子里的血缘在作祟,她这一眼望过去连呼吸都加快了几分。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陆锦年左右看了看他们,轻声道:“妈,这是圆圆。”

董雨晴只觉得脑袋炸了一下,一片空白中就想放声尖叫,但她还是拼命压下了这股欲望,她实在不愿在陆文元面前疯疯癫癫的失态。

这和她见到陆泽炀时的状态完全不同,她对陆文元的感情太复杂了,她能单纯地憎恨陆泽炀,却不能单纯地憎恨陆文元,这个她饱受屈辱的象征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即使那些年她对陆文元再恶劣,也改变不了她内心深处希望陆文元能好好长大的愿望,她无法杀死陆文元,她只能杀死她自己。

陆文元冲她点了一下头,表面来意:“哥说今天是你生日,很久没见了,我来看看你。”

陆文元和她印象里那个总是粘着陆锦年的小孩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逆着光站在病房里,和自己三四分像的脸被阴影笼罩,他比陆锦年还高出了大半个头,单单站在那里已经看不出少年人的单薄,他和陆锦年一样,都变成了与同龄人不符的异类。

整整十一年,沧海桑田,能改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董雨晴沉默了非常久,久到陆锦年觉得她就要爆发的时候,她突然哑声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还有没有做噩梦?还会不会在半夜惊醒?没有陆锦年陪着是不是很不习惯?离开我以后有没有觉得非常庆幸?

董雨晴陡然间发现她其实没什么地方可恨陆文元的,大人们尚且自顾不暇,稚子又何辜呢?她想起康复治疗时医生与她的谈话,他告诉她孩子是生命的起始,而不是罪孽的延续,她不用勉强自己释怀过去,但她不该纵容自己播种仇恨。

只是——

陆文元显然没想到董雨晴一开口就是这样有些温情的话,他下意识地往陆锦年那边靠了一点,不太自在地回道:“挺好的。”

陆锦年也吓了一跳,原本他都做好闹得鸡飞狗跳的准备了,没想到董雨晴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迟疑地往门外看了两眼,犹豫着要不要先喊医生做个检查再说。

但董雨晴表现得很稳定,她甚至去隔间换掉了病号服,穿了一条她最喜欢的大红色的连衣裙。

董雨晴一直不怎么出门,她和陆锦年一样有一种病态的苍白,红色的裙子让她看上去瞬间年轻了不少,陆文元看着她竟然觉得她还和当你二十多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就好像岁月摧残过她以后又突然网开一面。

他们三个人围着餐桌坐下,恍惚间又回到了他们不曾分开的那几年,陆泽炀忙工作时常不在家吃饭,老屋那个四人位的小餐桌几乎从来没有坐满过。

董雨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低着头突然闷声轻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就被泪水浸湿了,陆锦年跟着难受起来,红着眼睛拿纸去给董雨晴擦眼泪。

他们很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生活就被过成了这个样子。

陆文元不习惯这样的场面,胡乱把饭扒完就跑出去抽烟了,陆锦年又跟董雨晴说了一会儿话,让她好好配合治疗,等脱离危险以后他们还能在一起生活,董雨晴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摸了摸他的脸让他回去了。

病房重新陷入了冷清,餐桌上没吃完的食物还散发着阵阵热气,董雨晴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是打印出来的一句话:「你的两个儿子在乱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