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gTooth

第二十八章

一月底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老屋院子里的植物被压死了大半,陆锦年心疼得要命,一搬回来就到处抢救。

就快过年了,徐正南家里要去三亚那边,他非要在走之前跟陆文元他们吃一顿团圆饭。陆文元现在越来越不爱出门了,徐正南在多个计划被否以后,决定叫段佳睿带着菜来老屋这边煮火锅。

叶婉不想回家过年,干脆也过来蹭一顿晚饭,她把家里的猫一起带来了,现在在客厅里和奥斯卡大眼瞪小眼。

陆文元昨天打游戏打到很晚,这会儿被吵醒了心情很差,他推门出来的时候徐正南还在哈哈大笑,被他用枕头砸了个正着。

徐正南不怎么在意地抱着枕头,跟陆文元打了个招呼:“文哥,新年快乐呀!”

陆文元睡得头发乱糟糟的,四下环顾了一圈,问:“我哥呢?”

叶婉这时候已经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了,冲他挤眉弄眼道:“厨房呢,跟个我不认识的帅哥一起做晚饭。”

陆文元脸色顿时黑了,指着徐正南就骂:“怎么没闲死你呢?你就光带张嘴过来啊?”

徐正南目测了一下陆文元和他的距离,果断转身,举着奥斯卡往院子里跑了。

陆锦年还是不太习惯和段佳睿相处,这人虽然也挺外向的,但跟徐正南的那种外向又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桃花眼的缘故,每当段佳睿看过来的时候,他眼尾上挑的那点弧度,总让陆锦年觉得有点被冒犯。

“我听南南说你们跟父母摊牌了?”段佳睿背对着他在砧板那边切菜,陆锦年洗碗的手顿了一下,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聊这个。

“陆文元以前不会做这种事,他考虑的事情很多,这时候和陆泽炀翻脸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没劝过他么?”

这话说出来就有点不客气了,陆锦年本来就跟段佳睿不太熟,这时候简直觉得自己面前换了个人。

“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你如果感兴趣,可以去找圆圆聊。”

段佳睿沉默了一下,很快又嬉笑起来:“别生气嘛,我也是关心则乱。今年过年你们不会跟陆泽炀一起了吧,马上陆文元也要过生了,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去玩玩?”

他突然停下了动作,像是刚想起来似的说道:“我忘了,陆文元最讨厌他的生日。”

陆锦年和段佳睿对视了一眼,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他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陆文元讨厌生日的原因只有他们这些当事人知道,陆文元不可能和外人讲这些事,如果段佳睿是故意的,那他为什么要调查陆文元?

他现在在这里跟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强调:陆文元就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才会没有好下场。

陆文元走进厨房时,就感觉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劲,他疑心段佳睿又胡说八道了,皱着眉问陆锦年怎么了。

“没怎么啊,”段佳睿说,“我跟你哥说过年咱们一起出去玩几天。”

“谁跟你一起,”陆文元把陆锦年往他这边拉了拉,不满道:“你少打我哥主意。”

陆文元接替了陆锦年的工作,让他去客厅休息一会儿,外面奥斯卡被徐正南抱烦了,逃回来和叶婉的猫咪扭打在一起。

老屋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客厅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过来,有一种失真的感觉,陆文元洗了几把青菜,突然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段佳睿一顿,挑了挑眉:“你是指什么事?”

“上次在酒吧,那小鸭子是你叫来的吧?你是真对我哥有点什么想法还是有别的目的?”

陆文元的直觉向来很准,话说到这个份上,段佳睿也没什么辩解的欲望。他停下动作,把自己颈间的头发在食指上绕了几圈,轻笑了一声:“我能有什么目的?咱们相处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睿哥,我叫你一声哥,还是挺尊重你的。我自认不是跟你交情最深的那一类,也很感谢你这些年帮过的忙,但你要是跟外人对付我哥,那咱们就差不多该分道扬镳了。”

“你这话说哪儿去了?”段佳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半倚在灶台上,“我吧,就是有点好奇,你也知道我这人闲不住,我查到点事儿,然后就觉得你们在一起不合适。不光是血缘问题,”段佳睿的神色古怪起来,但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心疼你哪,你这一家子,压根儿就没把你当人看嘛。”

陆文元把电磁锅端出来的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廊架到看台那块儿的木头框住了外面的景色,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半空中迎风飞舞,落在树枝上,很快又消散了。

陆锦年把被炉从书房里搬出来,这是月初陆文元买回来的,他放假以后搬回这边,看书的时候窝在里面,腿脚就不会发凉。

徐正南很喜欢这种具有生活气的东西,他小时候被教了太多礼仪,家里的餐桌恨不得长过三米,没有人会跟他在这样的桌子上一起吃饭。

段佳睿的汤底调的很好,四个人围着桌子坐好以后,高汤的香气就在热腾腾的水雾中蒸发出来。

叶婉不知道怎么,有点心不在焉。

“婉姐,怎么了?”徐正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老段饭做得可好了,你要是吃不惯清汤就跟文哥一样在碗里加辣椒呗。”

“啊,好。谢谢。”叶婉回过神来,往碗里舀了两勺辣椒。

她很久没和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了,这些年她一直在勤工俭学,课余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没交到什么朋友。

“你怎么不回家呢?”徐正南夹了片牛肉,又继续问,“我们这种大老爷们在外面野就算了,你一个小姑娘大过年的待在外面,你爸妈不担心啊?”

“不担心,”叶婉微哂道:“家里还有个弟弟,他们的心全在那儿呢。”

她用筷子把辣椒搅开,鲜红的颜色从底部一点一点翻涌上来。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上次和父母坐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从高中开始就要在外面兼职,如果不是自己攒了点钱,恐怕连大学都上不成了。

徐正南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把面前的啤酒干了,跟叶婉道了个歉。

“没事儿,”叶婉也举了下杯子,“我早就习惯了。我都好几年都没回去过了,反正他们找我也只是要钱,我回不回去对他们来说都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徐正南总觉得今天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闷,吃火锅本来是件挺放松的事,现在倒好,连段佳睿这种可以跟他一较高下的话痨都不吭声了。

“文哥,还没睡醒?”他又试探着往陆文元那边凑了凑,“咱俩走一个?喝几杯就清醒了。”

陆文元抬头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这下徐正南也不敢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在频频踩雷,还不如埋头干饭。

陆锦年也觉得奇怪,本来段佳睿今天就挺反常的,现在陆文元这么沉默,也是因为刚刚在厨房跟他待了一会儿。

他用小腿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陆文元,陆文元一顿,把他伸过去的那条腿给夹住了。

“别乱动。”陆文元给他夹了点菜,完全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顿饭后是来怎么吃完的都说不清了,在长久的沉默里,好像每个人都想起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等叶婉他们都离开以后,陆锦年才发现拿出来的大半箱啤酒竟然都快喝完了。

客厅变得比刚才更安静了,外面的院子里已经积起了一层薄雪,消失在院子尽头的脚印在一点一点被回填。

陆文元晃着酒杯里剩下的小半杯酒,他看见玻璃杯上自己模糊的投影,小小的一团,倒真显得有点可怜。

“你小时候生的是什么病?”

他问这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询问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他不确定陆锦年是否知情,这是他现在还能保持冷静的原因。

可能也没有多冷静了。

陆锦年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在他当初决定永远不再提起这件事时,他就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了。

“你知道,是不是?”

陆文元在须臾间串联起了很多事情,陆锦年对他的态度转变得非常突然,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从未细想。

“……去年七月,我在董雨晴以前的房间里找到了我小时候的病历本。”

陆锦年开口得非常艰难,他知道时间不是免罪金牌,早知道和晚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选择把这件事隐瞒下来。

出于某种会让人备感羞辱的怜悯。

“我本来……是打算告诉你的……”

陆文元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醉了,陆锦年的声音突然就变得模糊不清。

“你,”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被炉那边站起来,当他面对陆锦年的脸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起来。他可能得了什么病,否则怎么会觉得陆锦年面目可憎。

“你跟我在一起,究竟是因为爱我,还是…”他猛地顿住了,再开口时带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可怜我…?”

他不受控制地又想起陆锦年在疗养院外拽着他痛哭的样子,那个时候陆锦年到底在为什么难过?他想起他问陆锦年“我们的爱相近一点了吗?”,想起陆锦年跟他说“我爱你。”,在那些沉默和迟疑的背后,陆锦年又在想些什么?

“圆圆…我…”

陆锦年不敢看他的脸,就像当时他不敢看董雨晴的脸一样,这些目光如芒刺在背,扎得他羞愧难当。他想起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想起那本被他看了又看的病例,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因为不管后来他是否改变,在他最开始答应陆文元在一起的时候,他确实动机不纯。

陆文元突然低头轻笑起来,这笑声和他平时发出的太不一样了,光听声音就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你知道文元是什么吗?”他想起自己年幼时满怀期待地在字典上查他和陆锦年的名字,锦年,美好的时光,而文元——

——“党参,大补,老子他妈是你的补药!”

他再抬头时,连眼眶都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他其实不在乎这些陈年

旧事,也不觉得把自己生下来给陆锦年治病有什么不行,只是——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他仿佛在顷刻间又成了那个刚和陆锦年重逢时的陆文元,那个笑着对陆锦年说“从哪开始,从哪结束”的人,在陆锦年的沉默里变得面目全非。

“陆锦年,”他咬牙道,“我恨死你了。”

陆锦年攥紧了自己的右手,虎口上早已愈合的伤疤不知怎么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看见窗外白茫茫的雪花,恍惚间记得他们今天是一起吃团圆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