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桃源禁脔

自东苑乡顺溪而下一百里,是道惊险的天堑,名讳仙泉,瀑布自断崖边飞漱其下,水珠乱弹,辽阔壮丽。

巧儿睁眼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毕竟哪个活人能横渡仙泉瀑布呢?一等一的弄水好手也不敢夸下海口。

然而,她还是醒了,眼前是片宁静的桃源。重重叠叠的桃树在半空交缠枝桠,落英缤纷,如同触手可及的烟霞。巧儿想要伸手去碰一碰,一动,全身立即酸痛得她吱哇乱叫,眼里迸出泪来。

好痛!

“……醒了?”

一个微哑的男性声音传来,很好听,也很年轻,巧儿觉得读书人说的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凡人之身乱闯禁制,如果没撞见我,你已没命了。”那道声音说着,叹了口气,“走吧,以后不要这么不小心了。”

巧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她明白这就是救了自己的人,能从天威之下救下她,他究竟是什么人?

还不等想通,巧儿就觉得身体被一道劲气抬了起来,向上飞去。这回她可知道这人的神异了,泪眼汪汪地大喊:“恩公!恩公!求您别送我回去!我的仇家就在外边寻我,离开这里,我定然尸骨无存!恩公,你就再救我一命吧!”

她感到飞窜出去的身体停住了,人似乎还在犹疑。于是巧儿立刻讨饶卖乖,诉说身世之苦,又是恳求又是呜咽,终于让恩公把她放了下来。

“多谢!多谢!”巧儿一叠声道歉,暗叹天无绝人之路,她被骗上死路,却阴差阳错地得救了。

恩公却道:“我可留你一段时间,但三日内你必须离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恩公可有难处?”巧儿非常乖顺:“三日内那些人找不到我就会走的,恩公放心!我决不给您添麻烦!”

恩公无可无不可,轻轻咳嗽了声。巧儿想,他说话也有一种虚弱,莫不是身体不好?可恩公神仙之能,又怎么会治不好自己?

她好奇极了恩公的模样,循着声音努力地挪动脖子,终于把头偏向那边的桃林。

巧儿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瞪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再也瞪不动——她被吓住了。

“您,您……”

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掩饰面上的惊慌失措。

那是怎样一副景象啊!

无边的粉桃似无边烟霞,笼罩在男人四周,像为那具躯体裹上一层朦胧轻纱。和她说话的神仙一样的恩公裸露着狼藉的身体,全身上下只在肩背上披了一层大氅,堪堪遮住最隐私的地方。

那无疑是很美的一个人,不不不,应该说,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看、最像神仙的人!

他眉若远黛,睫如蝶翅,唇若点朱,面似温玉,三千青丝暧昧地散落在肩颈腰背,逶迤一地,神清气华,气质渺远,不像此世之人。容貌绝无仅有的美几乎超越性别,叫巧儿目眩神迷。

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然而,残酷的是,这位仙人显然惨遭玷污。赤裸的身体、满身青紫的痕迹不消多说,修长的脖颈上,一具枷锁严丝合缝,连着一条粗黑的锁链,就缠在旁边的桃树上。

他的手也被捆着,束缚在头顶,腿部无力地半跪坐于地,大氅与黑发交缠,悠然垂落,流泄在地面。

仙人抬眼,他眼尾绯红,别样地缠绵悱恻。可那神色冷淡得仿佛置身于肃穆高堂之上,所受的罪都事不关己,即便是对上巧儿的眼睛,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被看了个彻底,也没有动容。

他只是说:“姑娘见笑了,转过头去吧,莫污了你的眼睛。”

巧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酸涩直冲鼻腔,她用力地眨眨眼,接着闭上了。

“对不起,恩公,您这是,这是被人害了吗?所以才说这里危险?您救了我,我该怎么帮您呢?”

“三日内离开,”仙人摇摇头,他脸色苍白得通透,神色木然:“不要让我背负上人命,于我修行有害。”

巧儿咬住嘴唇,是啊,恩公有神仙之力都被困于此,自己一介凡人小女孩又能做什么呢?她很难过,说不出来为什么,大概是这样一个人沦落到如此地步,但凡是个人都会觉得不忿。

不忿却无力,那便只能难过。

巧儿躺了快一天,才能一瘸一拐地走动。不过她接近不了仙人,仙人也不准她靠近,说有禁制会弄伤她,于是巧儿只能坐在旁边陪他聊聊天。

她知道了仙人的名字——秦简烟。

他们一个来自凡俗,一个不染尘埃,其实没有什么可聊的,多半是巧儿没话找话地絮叨。不过秦简烟很久没和别人接触了,也不嫌烦,安静地听着,偶尔也会搭茬。

巧儿想逗他开心,故意把自己的经历说得荒诞离奇,她觉得恩公这样的仙人就该天天笑着,不知道是什么混账把他弄成这样。

到了第二天,仙人也愿意说一些自己的事情了,不过他不说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反而与巧儿回忆起他的爱人——同时也是他的道侣,

他的师弟。

那是一个叫裘渡的男人,男子与男子相恋有违伦常,更遑论他们是师兄弟的关系,传出去天下人都所不齿。

可巧儿发现提到这个人时,仙人死灰一样的眼睛就会流露出不一样的光彩。他甚至会浅浅地笑——第一次看见时,巧儿才发现为什么会有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展眉的昏君了——他笑起来太好看,生动如缓缓洇开的水墨画,端丽写意,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为什么会有人舍得不让他笑呢?巧儿真的不明白,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比如那个裘渡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救仙人?比如究竟是谁把仙人困在这里,又有什么目的?可她不敢问,她把受难的仙人当成一尊琉璃,生怕戳到哪里就搞碎了。

但是仙人其实是很坚强的。

巧儿本打算第三天一早就走,不给仙人添麻烦,可半夜三更,她迷迷糊糊的时候被秦简烟用术法托起,藏到了桃林沟底一处浅浅的山洞里。

她留下的痕迹还没有清理干净,巧儿很紧张,怕被发现了去,完全没了瞌睡,小心翼翼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简烟,罚你这么久,可知道错了?”

仙人说:“这么久,也不用再说笑话了。”

“真怀疑你有没有心,十年了,我自认也对你不错,其它那几个更是掏心掏肺,就算是个石头也该捂热了吧?你呢,听到点风声就想逃走……”

铁链叮叮咣咣地响,那人又道:

“走?能走到哪里去?离了我们,以你现在筑基的修为,炉鼎体质,出去也只能被抓走做别人的禁裔!”

仙人反嘲道:“和在你们这有什么不同吗?”

那人怒极反笑:“秦简烟,长了这么一副勾人的模样,就有点自知之明。你最好乖乖地,少做无谓挣扎!否则你那好师弟的魂魄可不知道会被塞进哪个下贱野兽的身体里受折磨!”

“左松云,你也只会用这样低劣的手段了。”仙人的声音寡淡起来,藏着深深的不屑。

“低劣?有用就好。”

被称为左松云的男人邪笑起来:“你看,你还不是要屈服?这就是曾经长生门天之骄子的大长老秦简烟啊,以剑入道,三十化丹,七十元婴,百岁分神,不到三百,便已至分神后期,无限接近大乘,当年是何等的威风!正道谁人不为秦长老的惊才绝艳所折服?魔道哪个听了秦剑仙的名号不吓得屁滚尿流?”

铁链叮叮咣咣地响动起来,伴随男人得意的羞辱话语:

“现在呢?像条母狗承欢胯下,对男人摇尾乞怜,让舔不敢咬,让撅屁股都不能塌下腰……真得谢谢裘宗主,死在天劫底下,还留了个魂魄给我当把柄。”

“不知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悔恨得要死?”

巧儿听见仙人急促起来的呼吸声,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其它什么,不堪入耳的动静越来越大。她窒息地咬着手指,几乎将那点皮肉咬烂了,才勉强没有发出声音。

我听不见,她想,我什么都听不见。

仙人不会希望她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