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双生弄人

幽幽檀香自殿内探出。

方灼随着从属的带领穿过长廊,最终停在一重帷幕之外。他暗自打量映在帘上的轮廓,人影端坐于后,长长袖裾拖下座椅,可窥见如云堆叠的雪色。发冠高束,一副庄严矜贵的模样。

“公子,人来了。”

从属低声禀报后便退至一边。方灼挑了下眉,也并未因对方的遮遮掩掩感到冒犯,在他决定放低姿态投靠这边时,魔道尊者的骄傲就不剩多少了。

“尊者就坐吧。”幕后传来一道懒散的清澈男声,方灼自然不会推脱,落座于对面的梨花沉木椅上。见人毫无从幕后走出来的意思,他眯了眯眼,笑意盈盈,主动提道:

“知公子不必抬举在下了,此番前来,已表明我的态度,方灼不再是离州的方尊主,仅为将来老祖麾下一员罢了。”

“方公子当断则断,偌大离州说弃就弃,果真不是一般人。只是——”

话锋一转,知公子笑意浅薄,“我以为方公子会携离州一道而来,没料到是独身一人。不知现今身无长物的阁下又能为老祖带来何物?投诚二字,公子的诚意在何处呢?”

“离州自我卸任后乱作一团,暂时无人管辖,公子倘若有意,攻下来不过几日的问题。至于我的诚意……呵呵,虽没有实质上的神兵秘宝,好歹在下做了那么多年的魔道尊者,消息还算得上灵通,可为公子出谋划策一二。”

声音不卑不亢,方灼深谙交往之道,尺度拿捏得刚刚好,既不让人轻看,也不会惹怒对方:“知公子神机妙算,布局策略屡战屡胜,令人钦佩。但要说到关乎正魔两道的局势走向,大抵还是不如我清楚吧。”

“哦?”知公子仿佛有了点兴趣,“比如?”

方灼的语气突然飘忽了一瞬:“比如?不知公子是否有所耳闻前些日子里传出的那个消息?正道四大宗门的宗主布伏魔阵妄图擒拿血公子,却被失踪已久的秦剑仙一剑破之,二人于众目睽睽潇洒离去……公子便不好奇其中秘辛吗?要知道秦剑仙曾经是何等嫉恶如仇的人物,如今竟与魔道为伍。”

“人人都说血与长生门的裘渡长相一模一样,秦简烟是裘渡的道侣,帮他又有什么奇怪。”知公子淡淡道。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不在意地提起这件事,方灼稍感意外,毕竟同僚先前是正道颇有名望的人物,换他不可能不膈应。

“魔道势力交叠更替极快,告诉公子的那人莫约没有经历过曾经被秦剑仙荡涤的时代,不清楚秦简烟这个人是怎样的。”

方灼蹙眉道:“倘若他的道侣真与魔道沦为一谈,这位会做的可不是帮忙,而是举起自己的剑——当然,我并无挑拨公子与血公子关系的意思,但人心叵测,公子还是稍微注意点比较好。再怎么说,血公子曾经也是正道的掌门人。”

大殿沉静一瞬,随即,知公子在帘后低低地笑了几声。

他似乎没什么兴致再听下去了,倚着手肘不咸不淡地问:“阁下所谓秘辛,便是和我说血的小话么?若都是这些没有着落的东西,我想大概没什么继续的必要了。”

真的对此一点芥蒂都没有吗?方灼不觉得。今日这席话不论对方信或不信,怀疑的种子已经播下,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他见好就收,嘴唇上翘,非常无辜的模样:“怎么会?方才只是个铺垫罢了。无论公子信与不信,至少在大多数正道人士眼中,裘渡死而复生堕魔一事本就太多疑点,更遑论秦剑仙的出现与态度,明晃晃昭示事情另有蹊跷。

“当年裘渡死于天劫,秦简烟心力交瘁、修为跌落,又被狼子野心的大弟子徐相旬害得重伤闭关,从此再无消息。长生门自此由二长老司空胜接管,秦简烟的小弟子辛修竹代替徐相旬成为长生门大师兄。

“现今辛修竹堕魔已成板上钉钉之事,血公子和秦简烟对他的态度却非常微妙,虽说最后将他一起带走,但谁都明白并非好意……如此一来,坚持俘获血公子的长生门现任掌门司空胜,也显得可疑起来。”

人畜无害的娃娃脸上露出一个谦谦笑容,少年非常诚恳地说:“我也不隐瞒,司空胜和魔道有所勾结,他正是致使血公子堕魔的罪魁祸首之一。不仅如此,凌霄宗的宗主孟云深也与此息息相关……个中关系,只需稍加利用,公子或能不费一兵一卒,就令正道陷入内乱。”

“这么看来,方公子的确知晓不少事情,于我们有不小的用处。”知公子悠悠说着,却话锋一转,故作为难道,“只是老祖如今行踪不定,连我也无法联系上,阁下之事我会向上禀报……还请静候佳音。”

“不,此事公子便可定夺。”

方灼豁然抬头,“您误会了,在下并非想要在老祖手下谋求话语,不过想于缥缈局势中向公子讨要一个去处罢了。”

他本欲拿秦简烟作为筹码换取老祖麾下一个位置,可世事难料,失手重伤了不说,短短功夫,秦简烟竟已与血公子会面。

方灼不敢冒险去赌如今失去记忆的裘渡会为道侣做到什么地步,若是执意要报复,以他化神巅峰的

修为和如今的地位,自己会陷入非常糟糕的劣势。就目前看来,说不定根本没有失忆,他的处境岌岌可危。

可离州已弃,广邀魔尊共同商议反抗魔祖的左松云怕是将他恨之入骨,现在回去无异于自寻死路。方灼思前想后,做了这个决定——

以化神修为屈尊知公子手下,既能保全自身,又能不着痕迹地离间他与血公子。只要价值展示得足够多,哪怕裘渡听闻此事向知公子要人,方灼也不相信他会把自己交出去。

至于以后,还要等见过老祖再做打算。

隔着一道帘,方灼无法观察到知公子的表情,凝神细听,对方连呼吸都未有分毫紊乱。尽管心中十分有把握,随着沉默,他不禁有些超出预料的焦躁,沉声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凌霄宗孟云深所害,重伤初愈,乱世在外,如今只求一份安稳。方灼愿为公子所用,不说鞠躬尽瘁,至少尽己之能。”

“呵呵……”

听闻此话,知公子方才轻轻笑起来:

“既然如此,却之不恭。”

“……怎样?……”

似乎在与谁交谈,师弟的嗓音压得很低,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衣袖拂过面颊,一阵清苦药香弥漫,就像无数回梦见的那般。

秦简烟本迷迷蒙蒙,忽然间一个激灵,生生清醒几分——血公子没有过去的记忆,疏于炼药,身上是干干净净的檀香味。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感官分明这样真实,他也还记得鬼荒林传承洞府中几欲落泪的重逢,却仍因这个模糊的念头躁动起来。

……是梦吗?究竟是梦里的声音,还是梦里的味道?倘若一睁眼还在桃源,师弟死而复生都是自己编造的记忆,要怎么办?

害怕是梦,又唯恐梦醒,秦简烟不知不觉间出了满身冷汗。

察觉到不对,本在轻声说着什么的声音停下来,纠缠的指根被紧了紧,交握的右手传来十分真实的暖意。

“师兄,我在此处……睡吧。”

——是了,是师弟,他回来了。

僵硬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识海再一次浸入黑暗,迷蒙之中,师弟的声音间断传来,令他心安:

“怎样?”

“有玉泉修复,状况没有那么糟糕,但仍需之后慢慢调理。无妨,我既在此,定会把人养好。”

吐字近在咫尺,另一只手心覆上手背,两边温存的热度将他的右手牢牢包裹住。

秦简烟意识昏沉,不觉得腻人,反而更贪恋起身侧的气息,禁不住往那边偏了偏头。就听裘渡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新奇、些许爱怜:

“倒是缠人。他一直这样么?”

“轻些,好不容易才睡下。”

“……封印比较麻烦,四道化神气息……看来,之后有事可做了。”

“你知道都是谁?”

“八九不离十……血,收收你的煞气,师兄还在睡。”

“啧……”

师弟在自言自语什么?

休憩的思维难以运转,也没能察觉到任何不对。秦简烟就这样忽醒忽睡,待到一觉醒来,已是日薄西山的时间了。

睁开眼,裘渡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背,笑吟吟地看来:“师兄,你醒了?”

他换了身衣物,不再是那件庄重威严的玄色外裳,月白对襟长衫称得人多出几分书卷气,连骇人的魔煞都消褪无踪。

——太干净了些。

秦简烟心下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这的确是裘渡,他不会认错,或者说,比之前更接近他熟悉的那个师弟。眉目间没有长久压抑魔煞所带来的隐约戾气,沉郁尽去,更显得俊秀可亲。

“怎么了?发什么呆?”

一只手探到眼前晃了晃,被秦简烟一把握住。他眼神一瞬凌厉,很快,又化为微薄的无措和茫然:

“你是……谁……?”

清苦的药香,原来之前并非梦境。熟悉得简直浸入骨髓的气息令他十分动摇,理智却告诉他不对:他和自己刚刚重逢的裘渡不是一个人!

然而不论怎样提醒自己,他都无法否认眼前的“师弟”,这种念头挥之不去,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错乱。

对面轻轻“咦”了声,随即惊喜地笑起来,颊边梨涡浅浅而绽,“该说不愧是师兄吗?居然能分辨出来……”

“不用担心,”他伸出手,抚平秦简烟蹙起的眉尖,“我确实是你的师弟。”

他话音刚落,房门便被轻巧推开。身披玄色大氅的青年端着药碗迈步而入,对上秦简烟的视线,下意识一笑:“师兄,你醒了?”

“……”秦简烟按着额角,愣愣看着眼前一近一远如同镜面的两个人,困惑极了,“怎会有两个师弟……?”

难不成,他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