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新年雪

皎月高悬,浮云游动。

秦简烟紧紧贴着古树躯干,仿佛是一桩没有生命的摆件。他清逸出尘的脸上沾满了凝固的血,乌发散乱,眼睛却亮极了,里头寒芒泠泠,恰如出鞘利剑。

就在几步开外的树后,魔煞冲天。

一道人影行尸走肉般摇摇晃晃,双目赤红,面如恶鬼。他的脸已经狰狞得看不出人样了,面颊尤其是嘴边涂满了残余血肉,森森獠牙翻出唇外,闪着尖利的光。

“杀……”

他痛苦地嚎叫着。

“血……我要……血……”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秦简烟屏息凝神。

龟息诀为敛气法门,以他的内息,约莫还能支撑半柱香的时间。在这半柱香里,元婴期的魔修也无法发现他,想以结丹修为反杀,仅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赢则生,输则死,生死皆转瞬。

魔修烦躁地在原地打转,被裘渡提前设下的阵法困得四处碰壁。阵法中附有的灵力气味无疑令他更加暴戾,滚滚煞气腐坏了周遭的草木,他挠着脸,在脸上抓出长长血痕,状如野兽:

“我闻到了……!给我……给我!血……力量……给我……!”

属于元婴修士的威压延展开来,压得秦简烟口鼻溢血,耳畔嗡鸣不断。即便如此,他持剑掐诀的手还是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呃啊啊啊啊啊啊!!”

魔修忽而弯下腰,扼住自己的心口。他发疯一般抠弄着自己的血肉,口齿不清地发狂:“闭嘴!闭嘴!你是谁?!你给我出来!!

“把你的……把你的种子给我!给我!!!”

“区区结丹小儿,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你们师兄弟全部都得死!!!”

他的身躯忽然一僵,断然喝道:“师兄!”

秦简烟悍然出手!

无匹剑意凝成一点,贯穿了元婴修士的护体灵力,带着势不可挡的锐利和义无反顾的狠绝,深深没入心脏之中。

雪亮的剑身映出魔修惨白的脸色,秦简烟垂着眼,看他不可置信,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败在了这么对乳臭未干的年轻师兄弟手上。

历时五天四夜,他们终于杀死了又一朵魔花。

……

元婴修士,光是护体灵力的反噬就让秦简烟气血翻涌,等手下人的眼眸彻底涣散,他才偏过头,咳出一大口淤血。

拔出剑,承载过量灵力的兵器寸寸碎裂。秦简烟并不逗留,将剑柄收回储物袋,草草处理了番伤势,便扯下魔修腰间的储物锦囊,转身离去。

收回裘渡设下的阵眼,很轻易地,他回到了绑着师弟的柴房里。月攀树梢,窗外清光映得青年脸颊更为苍白,他闭着眼,仿佛无知无觉。

却在秦简烟靠近的时候,陡然睁开赤红的瞳眸!

“杀……”低低的嘶吼,有气无力,“杀……杀光……全都杀光!”

秦简烟呼出一口气,觉得唇齿间全是血腥。

“你要杀谁?”他静静地问,眸里倒影着原本出尘公子扭曲的脸,“杀我?”

“杀……你……杀了你!”

“醒一醒,师弟。”秦简烟伸出手,轻轻抚摸挣扎不休的裘渡的脸颊,“不要入魔。”

“你……”赤红眸里浮现出些许挣扎之色,又很快湮灭,“……呃啊啊啊啊……!”

传承洞府种下的魔花会带来力量,也会侵蚀神智。种有魔花的修士在靠近时,会被本能控制,迫切地想要互相吞噬——无论是血肉,还是神智。

秦简烟浴血奋战之时,被绑起来以免发狂的裘渡也在进行另一场搏斗。

显然,这次的胜者依旧是裘渡。他短暂地占据了魔修的身体,给秦简烟制造出剑的机会;但即便对方死了,魔花被牵引出的煞气一时半会也收不回去,师弟还有另一场仗要打。

一场他无法插足的战役。

秦简烟坐在柴垛上调息,对面是不住向他发出嘶吼的青年。裘渡捆自己可从来不留情面,限制修为的玄铁上贴满各种压制魔煞的符咒,现在连转头都难,只能不忿又无力地怒吼。

他知道裘渡很痛。魔花连理同枝,被刺穿心脏,怎会不痛?魔煞和灵力在经脉里翻涌对抗,怎会不痛?身体被玄铁镇压被符咒挫伤,怎会不痛?

可那又能有什么办法。

秦简烟几番试图入定,始终不得安生。他凝视被牢牢绑着的裘渡,心下空茫。

许是因为这回接触到的魔花宿主是元婴期,且显然吞噬过不止一朵同类的缘故,煞气侵染得格外猛烈,秦简烟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弟还能不能顺利回来。

倘若……裘渡入了魔……

他难以言喻地焦躁起来。

无法为之做任何事情、无法分担哪怕半点的苦楚,这种感觉糟糕透顶。秦简烟厌恶不能被掌控在手里的事情,有些人称之为命,可他绝不信命。

少年时候,他曾答应过裘渡,倘若

入魔,便由自己来亲手终结。可他真的能依言动手吗?

“师弟……”秦简烟望着裘渡的脸,分明狰狞,他却仿佛能瞧见平素冲他微笑的俊秀模样。那对梨涡真的好看极了……倘若再也无法看见……

光是这么想想,空落和恐惧就渗满了后颈。

秦简烟雕塑一般站立许久,和冷厉的血红眼眸对峙,只觉头晕目眩。他感到魔煞几乎已侵蚀了裘渡的全部经脉,结丹期的灵力不敌,节节败退。失血过多的苍白逐渐爬上脸颊,蓦地,秦简烟仓促呓语了一句:

“好冷。”

他转过身,走到柴房窗前,沉默半晌。

“原来是……下雪了。”

身后的气息逐渐转变,裘渡痛苦地呻吟起来,那是堕魔之兆,经脉逆流。

秦简烟没有去看。他从储物袋里抽出了一柄新剑。

一株红梅探在窗角,半蔫半开,仿佛也受不了冬日的严寒,花骨摇摇欲坠,可依旧顽强地开着。看见它,秦简烟记起两人初见之时,似也隔了段梅枝,他在里,师弟在外。

经年而过,他们站在了一处。

秦简烟闭了闭眼,握紧剑,抽袖返身。

他行至裘渡面前,望着已全然没有灵修模样的人,想,当年……他是怎么答应师弟的?

好像是说,“如果你真正入了魔,失去理智,就由我来杀你”?

“师弟,倘若你还能听见的话。听着。”秦简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真的入了魔。”

没有别的办法了。

“……失去理智。”

便如你所愿。

“就由我来……”

如我所起之誓。

“杀你。”

一股深重的悲哀涌上心头,秦简烟的手剧烈颤抖着,他闭上眼,不愿看见裘渡最终堕魔的样子。

和普通魔修不同,师弟大概会变成……像刚刚那个元婴魔修一样的怪物吧。他那样浑不正经,却傲骨暗藏,定不希望自己看见的。

“前几日,你和我说今天是新年,要送师兄礼物。虽然距除夕还有段时间,不知你为何这么说,但……”

师兄,可不可以要点别的?

“今夜很冷。”

秦简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了,他闭着眼,不敢睁开,害怕看见裘渡被魔气熏染的猩红双眼。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微不可闻地反复强调:

“裘渡……下雪了,很冷。我很冷。”

万籁俱寂,只有心脏震颤不停。他总是不去想裘渡于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生怕触碰到某种禁忌,扰乱他们亲密无间的关系。唯有直面分离之时,才隐约碰到门的一处缝隙。推开来,连自己都为这浓烈感情心惊。

会只是师弟吗?有这样的师兄弟吗?

秦简烟第一次浮动情思,却只尝到无尽苦楚。

他不知道过去多久,魔煞没有褪去,可也没有了怒吼和痛吟。他依旧不肯睁眼,仿佛全身脉络连同骨髓都被冻得坏死了,一动就会寸寸粉碎。

那可能是很久很久,才有异常虚弱、也异常温存的嘶哑声音在柴房之中轻轻响起。

“师兄。

“那得先把玄铁链解开,我才能暖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