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身如残花败絮

“你身体不好,不要动怒。”

血公子反握住秦简烟的手,掌心温热令他激荡的情绪缓慢回落;旁边知公子不知从哪变出一碟精致点心,拈了一块送到他唇边。

“那些事不打紧。药苦,来,师兄,吃点甜食润润口。”

一唱一和的攻势直接将秦简烟心底刚刚浮起的惊怒荡了个干干净净,师弟本就难以招架,更别说现在有两个,他无奈极了,摇摇头:“倒是对自己上心点。如今正魔鏖战,魔祖来者不善又手握镇魂铃,你们的处境可谓如履薄冰……”

“现在烦这个为时尚早。正魔没打出个名堂,那老不死也还没找着要找的东西,暂时不会动我们,代价太大了。”知公子笑眯眯地看他就着自己的手指吃完了糕点,齁得鼻子都皱了,倒茶的同时默默记下一笔。

嗯,师兄吃不了甜。

“可……”

秦简烟露出不赞同的视线。

就像他以往不赞同裘渡的疲懒贪玩一般毫无威慑力,两位公子我行我素,赖皮极了。

他久违地无奈起来,心底,为这份久违竟然欣喜。见不到时连睡梦都惶恐,见到了,反而万般话语涌到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秦简烟叹息一声,问:“辛修竹如何了?”

“废了修为,暂且关在业城的囚牢里了。”

“相旬和曲道友可顺利?”

“没暴露,都以为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弟子。因你之故,正道那边吵翻天了,哪有空管他们?盘问几句差不多了,就是化神期那几个来审,也识不破我留下的伪装。现当已回到白鹭书院了。”

“司空胜……”

知公子摇摇头,“师兄明明就能猜到。以你在正道的威望,如今叛离,谁不明白当初的掌门之位有猫腻?只是长生门一时半会不能再换掌门了,司空胜不是想要那位置吗?就让他姑且不上不下地坐着吧。”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颇有些幽怨地说:“师兄只有关于旁人的话要问吗?”

相比他,血公子的举动更直接些。

他半蹲在秦简烟身前,执起一只细瘦的手腕放到唇边,垂眸,睫羽遮住魔气汹涌的赤瞳:“之前师兄可答应过我,过去我不记得的事情,什么都可与我说。大名鼎鼎的秦剑仙,不至于骗我吧?”

唇角下撇,十足的委屈。非常标准的裘渡式撒娇耍赖。

秦简烟一时恍惚,手指不由自主地抬起,触碰到血公子的脸颊,温热。他酸涩地想,失去过往,不知来路,不知去处,一个受魔煞侵扰之苦,一个遭魂魄紊乱之难,还有魔祖和正道虎视眈眈……师弟死而复生这些时日,该有多苦?

“是师兄的错。”闭眼认下,秦简烟往床榻内靠了靠,“天色不早,若师弟无事,我们抵足夜谈可好?”

他笑了笑,柔声说:“你想知道什么,师兄都告诉你。”这话在重见时便已说过,此刻更是难以言喻的珍重,“你我自少年相识相知,从未分离。什么……我都可说与你听。”

不知何时,他似乎也做过这样的梦。

晨光熹微,半醒半睡间,清苦药香始终萦绕不绝。知公子的药理水平更甚当年的裘渡,即便失去记忆,骨子里的探索欲和求知欲也不曾磨灭,在丹药一途愈发精进。

也因此,缭绕着他最安心的味道。

睁开眼,入目是滑凉乌发,与自己的纠缠成团铺了一片。俊秀青年肩披鹤氅,支着侧颊靠在床头看书。

听见动静,目光垂来,一笑便盛出颊边两个小小的梨涡:“师兄醒了?”

秦简烟定定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颔首。知公子这些天早已习惯秦简烟的状态,他深知分离十载,于自己于血而言都是混沌,于师兄却是实打实的死别。

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不是一天两天能消退的,因而无论他与血有多少事情要做,总会留一个陪在秦简烟身边。疼惜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师兄这离不开人的模样,倒也太可爱了些。

业城城主府的后院有几株桃树,是如今秦简烟每日晨课之地。

醒来打理好自身,再用完备好的早点和温养身体的药汁,他便携昭云前往,一丝不苟地开始练剑。秦剑仙之所以能年纪轻轻扬名立万,天赋是一点,日复一日枯燥的勤学苦练更是根本。

修为的禁制即便是裘渡暂且也没有办法解开,辛修竹是个无关紧要的添头,引子还在其余那几位化身修士身上。

即便如此,秦简烟也不打算懈怠。他绝不肯做师弟的拖累……就算现在,他连提剑都难。

冬日过去,初春将临。

后院的桃树枝头不知何时含了花苞,粉嫩如豆蔻少女的面颊,婉约美好。清风拂过,桃瓣颤巍,几欲盛放。秦简烟一时分神,剑风错手削断了那根枝杈。

然后砸了树下躺着看书的知公子一头一脸。

“师兄?”

秦简烟的心情忽然十分糟糕。

他摇摇头,摈弃杂念,继续挥起剑来。

劈。砍。挑。刺。一下。一下。再一下。

剑招行云流水,却行得断断续续,每隔一会儿就需停下让手腕稍作歇息。歇息期间,桃树下百无聊赖看医术的裘渡就有事可做了,他捏着秦简烟的手腕揉按,让药寸寸浸透这曾千疮百孔的肌肤。

秦简烟看他低垂的眼睫,神情柔和,像捧着某样易碎的宝贝。静默地凝视,片刻不离,他知晓自己不太对劲,可师弟愿意纵容,便也放任了自己。

忽然,裘渡开口道:“师兄,玉泉虽帮你重塑经脉,但恢复到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先前伏魔阵前强用灵力,令你伤情又加重几分。我明白师兄内心急迫,可急不来。”

他宽慰道:“还有很长时间,师兄,慢慢来。”

慢慢来。秦简烟迟缓地点点头,好。

有师弟在身边,他并无它求。慢慢来,急不得的。他告诫自己。

于是有如梦中一般。

晨起练剑,午后喝茶,日落闲聊,到夜间,知公子坐在房里桌边,拢着蜡烛点燃一簇昏黄的火。

他的眉眼蔚然俊秀,身上带着清苦药香,披散一头犹带水汽的黑发,倾靠过来。

似有些犹豫,又有些试探地,在唇边落下轻柔的吻——这是他们自重逢那日以后的第一次亲近。

烛火如豆,长影摇曳。一吻过后,愈发意乱情迷。肌肤相贴,衣衫扯乱,五指插入发根,不稳的呼吸洒在唇齿之间。

秦简烟闭着眼,听见裘渡轻声唤道,“师兄……”一只手从脊背滑下,扶住了他僵硬的后腰。

绷了好些日子的弦,陡然断了。

梦醒。

他猛地推开身上靠着的人!

喉间隐隐作呕,纷乱画面窜入脑海,肉欲翻滚,是不同男人亲吻自己的模样。滑腻的舌头,侵略的气味,粗重的喘息和呻吟……秦简烟捂住嘴唇弯下腰,仿佛玉山倾倒。

“师兄!”

知公子似乎被吓了一跳,不顾敞开的凌乱领口,伸手扶他,却被秦简烟侧身让开了。

从重逢开始便始终淡静如水,除却不安都掩饰得十分稳重的人,此刻就像尊开裂的玉像,崩溃到满眼泪光,抗拒地一直摇头。

“不要…不要………不要碰我!”

“不碰你,不碰。”裘渡手足无措,尝试着去安抚他,“抱歉师兄……是我一时迷乱,孟浪了。我不会再冒犯你,冷静下来……”

秦简烟听闻,情绪更加溃堤。

“不……不是……!”

不是什么呢?

不是师弟的错。不是厌恶被触碰。只要那个人是裘渡,他始终甘之如饴。

什么孟浪什么冒犯?求之不得的亲近,他怎会不喜欢?他太渴望了……只是注视远远不够,清浅短暂的触碰也远远不够,欲壑难填,他想要的太多太多,最好是肌肤相贴,神魂相融,不分彼此。

可他……无论哪里,都那么脏啊。

秦简烟从没想过他会将这个字眼用在自己身上。

那十年里,他早就接受了身体的不洁,甚至开始看轻躯壳。被那几个人一天接连一天地侵犯,那又如何?不过外物罢了,他并不懂他们的痴迷。

师弟不会在意。他深知裘渡个性,如他所料,相逢以来,师弟不可能对先前的事情一无所知,可却从未过问,毫无芥蒂,似乎那些尘埃欺辱已经翻篇,似乎他被作为禁脔囚禁在桃源的那段时光从未发生过一般。

既然如此,秦简烟也并不想在意。因为那样就显得自己太可笑了——爱人都不介意,他自然不可再在伤口上撒盐,算什么?顾影自怜、自怨自艾,不像样。

这些天在业城休养,师弟始终陪在身侧,他的生活又回到了当初。

冬去春来,新桃初绽。他于院中练剑,师弟于树下看书,如此谙熟的场景,一如很多很多年前那样,本该是回顾的感怀。

他满心恐惧。

只是十年而已,再见桃林,他想起的已不是年少时相伴的轻快暧昧,而是在男人身下承欢的羞辱。可憎记忆历历在目,无法遗忘,这具躯体的每一寸都曾被他人抚摸、舔舐,如此污浊,他怎能用来触碰师弟?

太脏了……

不可以。

秦简烟已很擅长隐忍和掩饰了,像练剑这件事,连师弟也以为是他习惯所以然,因此手腕未好也不愿更改。其实在桃源时,那些人是不准他练剑的,荒废十年的习惯重新捡起,比起感怀,更多的是陌生。

他骗了师弟,也骗了自己。近乎天真地以为真的都过去了,真的可以慢慢回到正轨,装作从未有过那不堪的十年。他拙劣地模仿从前的自己,模仿那位高洁的、骄傲的、不染尘埃无所畏惧的秦剑仙。

一朝败露,秦简烟难堪至极,脱力地倚靠在床边,遮住双眼自欺欺人。

他不敢去看知公子的脸色,自己这幅样子一定很难看,很令人失望,疯子一样,狼狈又滑稽。静默中,他短促地哽咽了声,想着。

不要碰我。

唯独你不要碰我。

师弟……我……

已是身如残花败絮,怎堪触及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