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不如行乐去(奚池)

柳城离九陵之间约有两三日的车程,翻过这片山后,还隔着几个村镇。

两人的话都不多,故而一路上的气氛总是沉默的。冬君禹疆在外边赶马,春君在马车里躺着歇息。

他晕车,歇也歇不好。

昭清给禹疆的包袱里不仅有衣物,还有两人用得上的银两令牌,准备得很齐全,故而两人一路通畅,没什么阻碍。

不知是不是突遭太多变故的缘由,春君的心软化了些,他没来由地感到自己学会伤春悲秋了,总会莫名地产生以前从不会有的哀思愁绪。

在村镇走动时,春君注意到禹疆目光总盯着女子绣坊里瞧,还有路边上常出现的水粉胭脂摊、首饰绣绢铺子,禹疆也很感兴趣。

冬君大约是坦荡惯了,不知道如何隐藏,那直白的目光旁人全都瞧得清楚。周遭的女儿家们就窃窃私语,笑着谈论这样的男儿是在瞧什么,会买些什么给心上人。

禹疆最后收入囊中的是两支玉钗。

春君不懂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但他也觉得这两玉钗设计别致精巧,价格虽不贵,但却不显得低廉庸俗,反而华贵大气。

禹疆是送给谁呢?

春君有一次问了。然后这位素来以冷出名的剑客就红了脸,摸出玉钗来,在掌心摩挲了半天,才告诉春君:

“是皇上。”

是周孟妍。

禹疆说,周孟妍在微服私访时遇到的他。他第一次遇到这样泼辣娇蛮的少年公子,莫名其妙地丢了心,一度怀疑自己有龙阳之好,还做好了心理准备。

后来才知道,那公子不仅是当今皇上,还是女扮男装的奇女子。

春君只觉得这世界如此小。

他没法评判这二人是否算得上良配,但在眼下风雨飘摇的时日里,禹疆与周孟妍之间的姻缘实在太过渺小。

明日是否还可见呢?

他不知晓。

禹疆也想到了这一层,他低哑地诉说:

“我希望她平安。”

他们到达柳城的时候奚池不在,说是外出去替人办事了,第二日才回来。

禹疆接着动身去周京找周孟妍复命,春君就留在柳城,在奚池的身边,住在奚池在柳城购置的宅邸里。

战事打响后,莫说是边境靠近金国的朝歌、九陵,就连靠里的人民也一样的惊惶不安。一路走来,春君见到无数人举家搬迁,要逃奔往更安全的地方去。

留下来的人是想守着官爵,守着田地,守着祖宅,守着离不开的家乡。

但奚池不一样。

奚池没有根,这是春君认为的。

他以前就觉得奚池是天上的仙人,或者是从冰雪裂缝里蹦出来的。

这个人不具有凡人所有的七情六欲,超然于怨憎爱恨之外,像俯视众生的神佛,偏偏又游走在各种人的需求之间。

用最冷淡的嘴脸,接触钱财与苦难。

奚池很矛盾,他身上是春君看不懂的使命感,蒙着重重迷雾,像幻境本身。

现在奚池也如此。

朝夕楼的楼主仍如往日,仿佛感受不到大战在即的氛围,无视众生奔逃流窜的溃乱景象,风轻云淡。

这么久没见了,他不问叶归澜,不问昭清,也不问春君这些日子里过得如何。他只是说:

“回来了。”

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没有离别,也没有战乱。所有人对他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尘埃。

战乱并没有波及到柳城,这儿暂时还风平浪静。春君便在这里,和奚池相安无事地待了两月余。

直到某日夜里,有驿站快马送来两封信。

一封给春君,一封给奚楼主。

当时春君与奚池二人正在春君的卧房里,春君原本准备睡了,而奚池来替他看看腿脚恢复的如何。

春君接到信后直接拆开来,只读得一两行,眉目便耷拉下来。

他心里是悲戚的,那些从离开九陵后就郁结在心的压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像堆积到极致的积雪终于崩塌,呼啸着,磅礴地压顶而来,将他重重掩埋于其中,留给他一片黑暗而无望的密闭空间。

春君难得失态。他松开手,把信直接丢掷在地上,瘫软进床榻里,抬起眼来看奚池。奚池也在读信,他依旧淡漠地,面上没什么表情。

待他读完了,春君才开口。他问话的声音很轻,像没什么力气了。

“你的信说什么?”他问。

其实这不太合礼数,他和奚池平日里疏远的相处,是不到探听对方书信的地步的,奚池也没有义务告诉他。

但奚池没有什么怒色,好像不觉得被春君问及私人事情是什么不好的事,他告诉春君:

“金国的一个商贾,询问我若搬迁到九陵,选址该如何相风水。”

“金国?搬到九陵!”春君气急而笑,他万万没想到奚池的信是这般内容。他问奚池,“你如何?”

池看着他,目光看不出喜悲,他平静回答春君:

“该如何,便如何。收钱办事,是朝夕楼的规矩。”

果然如此。

是意料之中奚池该有的回答。

春君敛下眉目。他的信件里所说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九陵破了。

他原以为奚池的信里也是这事,却原来不是,甚至是金国人的来信。

在九陵如何选址!多么可笑。

春君心里有滔天怒火,但在直视奚池无悲无喜的眉目时却丝毫都发作不出来了。

他想要责骂、质问奚池,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感到挫败和沮丧,那股子被压塌了的窒息感愈发强烈。

“为什么呢?凭什么呢?”春君问。

这是弱者常用的问法,春君以前从未出口的。而奚池仍然耐心回答他,他说:

“金国,周国,于我没有分别。”

“生死恒常,都是命数。我守的,只有自己的规矩。”

春君做不到这境界,也理解不了。他眼瞧着奚池波澜不惊的神色,像经年不融减的天山雪。

他心底那些受惊雀鸟般的无措惊惶忽然就消散了。

春君突然想看那眼角眉梢飞上艳红,想看奚池翳翳的眼瞳里只留下他的倒影,想让清明周正的白染上和他一样的晦暗。

他想要仙人下凡,是为他而来。

所以春君撑起头来,在纱帐掩映和烛影摇红里眄了奚池一眼。

他眼波里是少见的情欲之色,配上这张举世无双的脸,当真像是话本里勾引高僧的妖精。

妖精此时在暖帐里笑得慵懒缱绻,勾引八风不动的苦行僧:

“楼主,活着太累了,不如行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