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难斗

萧索的冬夜里,两个骑马的人一前一后,在无人的街道上全速飞奔。这不是在郊外打猎时优雅的骑行,他们的双肩甚至留不住一片雪。

路灯的光只能昏沉地照亮小小一圈,街上偶尔有夜游的人。但这样的冬季里,有家可归的人都不会愿意在外过多逗留,他们需要聚集,在饭桌或是床板上获取热量。马蹄声疾驰而过,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但两位骑士似乎对自己的马术非常自信,并未因此放慢速度。

乌鸦的鸣叫令人心神不悦。行至一处路口,前方的人勒紧缰绳,马儿也听从命令放慢了脚步,直至完全停了下来。

雪莱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好像完全不会感觉到寒冷,任由雪花落在身上。

“确认过了,他们分做了两拨人,大部分老老实实在据点里待命,甚至变装,麻痹我们的视线。但少数的精锐跟着头领都不知所踪。”身后的人说。

“找到纳吉了吗?”

“卢卡带领‘鹰’组的成员已经在全域展开搜索,一有情报就会来复命。”

“把剩下那部分人看好,别再让他们有机会偷梁换柱。”雪莱说。

“是。”

他们在路灯下,静默得像两尊雕像。但雪莱一直牢牢牵住缰绳,手指不住摩挲着。身后的约瑟夫成为行刑者已经有不少年头,深刻明白他们的首领是何等从容不迫的人,这样的反应只能说明他罕见地已经着急到心烦意乱。

“大人,或许‘蓝胡子’还没有发现少爷,毕竟永夜乡这么大,他们不一定碰得着……”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雪莱说,“而且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你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约瑟夫一愣,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低下头:“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名为“蓝胡子”的团伙是他们近来一直在追缉的目标。原本这是属于警察的职能范围,但自从地面的治安部门发现毫无头绪的连续失踪案牵涉到了里社会,干脆撂挑子不干,在议政厅的集会上堂而皇之将主要责任扔了过来。皇帝没有出声阻拦,也没有追责警察的消极怠工与无能,这就是默许的态度。

雪莱从不与这帮人浮于事的老贼们一般见识,照样一声不吭揽下了烂摊子。其实这些对他而言不算太麻烦,行刑者的手段不是那帮迂腐的老人们可以想象的。

“蓝胡子”是帮很狡猾的人,看似是群散兵游勇,平日里成员之间无任何交集,但每一次行动都干净利落,有极强的组织性。他们像变色龙一般藏匿自己的行踪,从不与管理者正面冲突,宁肯放弃到手的猎物也要明哲保身,但又趁人不备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起初他们的行为与一般拐卖人口的歹徒没有区别,多是对一些酗酒嗑药意识不清的人下手。但最近的失踪案受害者年龄段越发集中,且现场有明显被诱拐或是暴力对待的迹象,更令人难以忽视的是,这些年轻人都有着平民中相对优秀的本能。后来,居然是一些低阶贵族家的子嗣失踪,这才彻底引起了元老院的注意。

在行刑者的打击下,“蓝胡子”本已遭受重创,七零八落,接下来数度绑架行为都被阻挠。然而雪莱没有立刻将他们清剿,反而突然放松了管控。但约瑟夫这些追随已久的下属都知道,这是欲擒故纵,等龌龊的臭老鼠们忍不住再一次集结起来抛头露面,就是他们的死期。

他们早已得知今晚这帮亡命之徒会有动作,但始料未及的是,以耳聪目明着称的行刑者居然被简单的障眼法就迷惑了判断,导致失去先机,这还是约瑟夫生涯中第一次重大失误。

“蓝胡子”的转变显而易见,不知是不是有了一位稳定的大主顾,能让他们有底气肆无忌惮地对贵族子弟下手,这也是雪莱此刻忧心忡忡的原因。

洛伊的本能太过注目,不仅是因为纯净:带有黑斑的金色皮毛,修长的四肢和圆润的耳朵。那甚至不是属于王都及以北土地的生物,来自更遥远也更神秘的南方,令人想到葱郁的植被,充沛的雨季,燥烈的空气,沿着流水与草原,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上轻快自由地奔跑,无拘无束。仿佛是在王都阴沉单调的天色下稍纵即逝的纯金光芒。

哪怕不是别有用心的人,也会轻而易举被吸引并舍不得他离去,想把多汁的青草味的阳光永远留在怀里。

另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雪莱和约瑟夫都不约而同望向路口,不久后一位风尘仆仆的银面人勒住了缰绳。

“卢卡回来了。”约瑟夫说。

“抱歉大人,今晚是我们的疏忽,导致没能及时发觉他们的动向……”来人先将约瑟夫引咎之词又重复一遍,被雪莱挥挥手打断,便不再多言,转而道,“‘鹰’已经跟上他们了,他们似乎已经得手,据点的人也都正在转移向交易地点中,与客人接头‘交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等对方的人出现后再动手,也正好看看是谁在幕后给他们撑腰。”

“关于这次他们找到的‘猎物’,我们在现场发现了这个……”卢卡从马身侧的袋子里拿出一件封存的衣服,依稀能看出密实的衣料和原本细致的

做工,但已经沾满了雪水和灰尘,多处缝线崩开,隐隐还有暗红的血迹,不知道主人遭受了怎样的待遇。

外套上残留了再熟悉不过的气味,雪莱呼吸一凛,瞳孔骤然一缩,手指骨捏得发出“咔”的响声,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下令:“一旦他们停顿下来就在周围部署,弄清里面的情况立刻动手,四方的通路上沿途都留人,幕后是谁自然有别的方法揪出来。”

“遵命。”

“地点。”

“在市郊的野外,但那块地不久前已经被买下,他们是非法进入私人土地,我们正在设法联系购买人,得到许可就可以进入搜寻。不过大人您还带着伤,这种事交给我们就可以……”

“不,我去。”雪莱说。

卢卡不解,迅速和约瑟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约瑟夫神色肃穆地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问。

三人沿着昏暗的马路骑行,正要出城,一辆马车迎面而来,雪莱看见了马车上显眼的标识,绕开已经来不及,只得刹住,停在一边翻身下马,恭敬地等候马车路过。

然而马车也停了下来,马童打开了车门,里面的贵人探出了头,打量了一番,问道:“亚瑟,我正要去找你们呢,这么晚了还要上哪去?洛伊呢?”

”敬告殿下,舍弟不久前独自出了门,我正要去找他。“雪莱维持着敬礼的姿势,低着头说。

”什么!“拉斐尔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他们面前,”洛伊突然跑出去?他怎么了?“

“他晚间心情不佳,出来透透气,可能落单后遭到了歹人暗算。”雪莱听上去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拉斐尔却眯起了眼睛,想要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什么未尽之言。

两个人间的气氛非常微妙。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也去。”拉斐尔没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转身对马夫说道:“勒夫,把艾米丽牵给我,你们先回罗意威宫,跟母亲说我在侯爵府上住。”

“这……”马夫犹豫地看了雪莱一眼。

“磨蹭什么?”拉斐尔厉声,马夫不再拖延,立刻牵出了他要的马,开始配上简易的鞍具。

“殿下,此事非同儿戏,对方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我们可能无法保证您的周全。”雪莱说。

“我知道,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拉斐尔回到马车上,拿出一把火枪别在腰间,“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雪莱没有回答。

“亚瑟,你在怪我,对不对?”拉斐尔说,利落地跨上了马,“但不管你之前怎么认为,我现在只告诉你一件事,我喜欢洛伊,无论他怎样我都喜欢他,所以我要去,就是这样。”

“带路?”皇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殿下多虑了。”

时间紧迫,雪莱见劝说无用,也不再多费口舌,重新上了马,四个人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周身颠簸不停,坚硬而不平整的车板硌得身体酸疼,车轮轱辘轱辘,洛伊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单薄的衣衫在先前的斗殴中破损了好几处,露出冻得僵硬的皮肤,被冷风呼呼地刮着,堕入摇摇曳曳的昏梦里。

梦中他还是几岁的样子,肥大的旧衬衫挂不住肩膀,垂过了膝盖,他在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上一步一步走着。头顶似乎传来了缥缈的童声合唱,那么那里应该还是“白天”。这座偌大的怪物城被称为“福利院”的那一部分活在“白天”里,孤儿们排成队唱祈福的童谣,筹集慈善捐款。

他就地坐下——没有人教过他不能这样随便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嘴里嘟嘟囔囔跟着歌声一起唱,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响,他才又重新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沿途有很多房间,房门虚掩着,隐隐约约传出了一点声音,大多都是纤细的哭闹和尖叫声,还有格格不入的笑声。起初还会好奇里面在发生什么,但如今他早就麻木了。不断地轮回,不断地重演,他们的生活似乎天生就该如此这般,像被钉在木板上的飞虫,无论怎么做都只是徒劳地赴死。

他要去哪,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去哪的才对。哦,走出这里,要走出去,走到尽头。那里有一段废弃的楼梯,一直走到顶部,打开锈迹斑斑的小门,离开这一切,然后不要再回来……

迎面浇来一盆刺骨的冷水,洛伊一个激灵就转醒了。他的嘴里被塞上布团,手脚都被粗绳牢牢绑着,眼睛也被蒙上,一点光都见不着。

头非常痛,还伴有强烈的眩晕和耳鸣。他逐渐回想起小巷中的围堵,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但一定不是在永夜乡中,因为风声如此空旷。他的周围有好几个人正看着他,这应该是在一个室内。

“睡够了吗?洛伊少爷?”一个沙哑的嗓音问道。

洛伊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确认身上没有任何能暴露身份的东西,是怎么被认出来的?

“看看,看看,好日子过久了,就成了白眼狼了。”那人啧啧嘴,周围响起了一片笑声。

洛伊手指忍不住打颤,脑海依旧混

沌,周身都在发凉。

蒙眼的布条被猛然扯开,眼前一张凑近的怪异人脸逼得他连连往后躲,但被扯住了衣领。

“都忘了吗,不是吧?真让人伤心。”

这个人大半张脸都是可怖的伤痕,皮肉搅和糊烂在颅骨上,一边没有了眼珠,只剩下一个黑洞,仅剩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动作,嘴角牵起一条弧度。

“纳吉,你都成这副模样了,还指望人认出你啊?”,名为哈里斯的壮汉笑得呼哧呼哧,他不怕冷,还袒露着胸口,肥硕的胸脯肉跟着呼吸不断抖动。

一听到“纳吉”这个名字,就像巨石砸入了水面。

洛伊被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团团包围,明明可以逃脱的入口近在咫尺,但却好像隔了千万里那样远。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他周身都仿佛沉没进冰窟之中。

他知道的,他不能停下,他必须奔跑,跨过荆棘丛和泥洼,穿过碎石满滩的戈壁,逃出这场无休无止的黑夜里,去往他从未见过的白日中,才能不被囚笼状的噩梦重新追上。

但他回来了,又回来了,他跑不掉的。他们的命运是圆圈,是轮回,是周而复始,是没有解脱,除了死去。

纳吉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看着他不住发抖,粗糙的手抚摸起他的脸,一点一点摸过唇瓣和眉峰,那双因为惊恐而大睁的眼睛就像从前一样幼嫩无助,我见犹怜。

“小宝贝,这些年过得好么?有没有想过纳吉伯伯?”独眼人问道,被毁容的半张脸就像在阴笑的鬼怪。

“纳吉伯伯”,一个高大的富商,头脑精明,口才出众,勤勤恳恳白手起家,以一介布衣的出身得到了上流社会的认可,曾经是励志故事里标准的榜样。所有人都知道他还是个慈善家,出资捐助了不少儿童福利院。

而在地面的镜像之下,纳吉伯伯最出名的产业,在曾经无法无天的永夜乡也是独一无二的。知道的人都心照不宣,不会大肆声张,因为那是里社会唯一一个能尽情享受到童妓的私人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