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喜雨夜里猛

23未亡人

聂茗雪来京城的路上曾顺道去山上找一样东西。

当年柳家曾经全力支持,付出了大量的钱财主持修建全国的喜神殿,有许多方士专门为他家做事的。

聂茗雪很有天赋,年年在外游历,倒是没有沾过柳家的事宜,师父只是告诉他,当年他们将邪灵镇压,在寺庙和道观中都镇压了那恶灵的一部分。

只是这庙里前些年参与其中的主持意外去世了,事情是秘密做的,怕有心人糊弄新主持,便让他来将那东西取回喜神殿内保存。

“那是什么东西?”聂茗雪曾经好奇的问师兄。

“是恶鬼的心。夺回心窍,他就能纠集起散落的魂魄,为祸人间。还记得前些年柳宅血案吗?它是多么残酷又邪恶啊。这样的东西还是不要再现世的好。”

“为什么不直接毁掉?”

师兄愣住了,他也想不出理由来,便模棱两可道:“这······师父自有他的道理。”

“那鬼背后像是有势力扶持,不然当年就能镇压。我们要把它牵制住,最后等师父一举诛杀。”

聂茗雪觉得有些怪,不能毁掉一部分,否则就会影响其他的封印···这不像是镇压,倒像是祭祀。但是他从小在喜神殿长大,倒也没有怀疑什么,只觉得作恶多端的鬼,确实该杀。

死了的东西是绝对不允许干涉活人的。

他心中一直有这个信念,或许在收了雪奴之后有些许动摇,雪奴乖顺浪荡,并不能做出危害自己的事情,他还隐隐的担忧,怕师父、师兄们对雪奴的存在有异议,只敢偷偷将它藏着。

到入夜时分,笑鬼的关门弟子聚首在三岔路口,每一个都是端方的青年才俊,身上穿着制式一样的黑白相间的鹤氅,神情中满是坚毅果决。

静的一丝声音也无的大路上漆黑一片,只有红色的灯串随着风摇摇晃晃,浓的几乎要凝结成水滴的灰白雾气渐渐的翻涌着弥漫过来。

聂茗雪点燃线香,捏在指尖,燃烧起来的部分在浓重夜雾中只剩一个晦暗的光点,细细的烟像一道线,分明都是烟雾,这烟却能分明的穿过白雾,牵引着人找到方向。

这一招叫寻香问路,坊间走夜路之人遇到鬼打墙时,可以即时使出救自己一命。

荒宅的门前破败不已,两只开裂的看门石狮张着狰狞的兽牙,口中沾着褐色的血迹,门前垂着圆圆的灯笼,发出静谧的红光,方圆五里都被笼罩在鬼瘴当中,一片迷雾。

记得上回来时,这地方夜里是开着门的,但是此时此刻却静悄悄的,大门紧闭,方士试着推了推,却打不开。

聂茗雪觉得这儿的怨气没有上回来时重,再看这门可罗雀的样子,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儿的头目鬼狮不在巢穴。

这倒让他松了一口气,师兄们天赋都不如他,唯恐真的遇上了鬼狮,会让师兄受伤。

只要把后院里的那个东西找出来······

“这里可真大······”大师兄低着头喃喃道,他的长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色。

聂茗雪道:“占了整整一条长街的地面,据说当年皇双下嫁之时,府中甚至还堆砌了一座山供他玩乐。”

“走到后院要多久,不如我们分头行动,总觉得前院也不大干净,我想先去看看。”

“这······”聂茗雪想了想,前院并没有什么威胁,便同意了,他嘱咐道,“一定要尽快与我们会合,一个人恐怕会有出乎意料的危险。”

但是大师兄掉队不久,二师兄也突然说要分头行动,聂茗雪心中古怪渐生。

他看着三师兄静静地走在前头的背影停下来,慢慢的回头,脸色在黑暗中异常的白,庭院里连一声虫叫都没有,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三师兄······怎么了?”

“你一个人去吧,我要去找大师兄和二师兄······”他的语调平平的,透着冷意。

“······你不是三师兄。”聂茗雪细眉冷竖,身形轻盈的的后撤,拉开与其之间的距离。

“嘻嘻嘻嘻——”一阵尖利的笑声从“三师兄”身上传来,他的嘴巴没有动,头颅像被人摇来摇去一样诡异的扭动,挺拔修长的脖子中间鼓起一个大包,那个像活着的肉瘤一样的东西动来动去,最后在“三师兄”的头旁边又长出一颗头。

那是一只虫子的头,前螯两只毒牙凸起,分明是一只蜈蚣。

“被、发、现、啦——”它驱动着被自己占领的身躯,用扭曲的姿势手脚并用的飞快爬进浓密的草木中。

聂茗雪心中巨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着了道,也许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在后院那个东西的凝视之中······这身体是师兄的身体,是否说明······师兄已经······

来不及多想,那躲起来的怪东西从他身后突袭。

一番恶斗,聂茗雪极为狼狈才将那怪诞的东西制服。

他冷着脸拔出短刀,将那颗虫头从师兄身上剜下来,脖子处的伤口下面

全部都是虫躯,已经和人的穴肉交融无法分解。

暗红的碎肉混着黑色的虫躯碎片,散在破败的庭院中,方士的素衣都被染的污秽不堪,白皙的脸颊上染了大片的黑红色的血,看起来狼狈不堪。

乌云慢慢的移开,月亮像白纸糊的灯笼一般挂在天幕,看起来不真切。

细纱似的月光笼罩在院中,将青绿的茂盛草木照的分明,长廊下却是不同寻常的漆黑一片。

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入了鬼蜮的幻境······聂茗雪用袖子擦了一把脸颊上的血污,心中发沉。

他看着前方隔绝了光的暗影,原本以为是月光的投影,却依稀能看出一个人形。

看起来安静又闲散,好像在那儿站着赏月似的。

“······”聂茗雪张了张嘴,那道浅淡的幻影身上有着过于强大的怨气和煞气,如果只是像师父说的那样他杀了一些柳氏族人,是不会有这样的滔天血债的······他被震慑的说不出话来。

已经败了·······自己果然还是,修行不够啊。

这鬼物真是美极了……他自身因为过于姣好的容颜没有威严而感到苦恼,却也为这个皮囊叹服。

白色的宽大丧服罩着他纤长的身躯,陪葬的玉簪挽起长发,可以肯定这就是怨鬼,当年柳氏病死的公子柳猗。

可他看起来真的不像是病死的······聂茗雪第一次产生了怀疑,难道师父对他有所隐瞒?

厉鬼偏过头看他,漆黑的瞳孔中没有眼白,看起来幽深而恐怖。

“……”

无血色的嘴唇开合了两下。

聂茗雪分辨出来,他无声的说着,下,地,狱,吧。

可笑,他们惩恶扬善,威震一方,怎么会下地狱呢?

但他知道自己无法镇压它,它身上有古怪的冤孽因果。

简直就像是来讨债一样。

聂茗雪莫名的底气不足。

他的双手忽然不受控制,像是用双手捧着酒杯饮酒一样,握着短刀往自己的喉咙刺去。

尽管拼命扎挣,可还是无法制止自己仿佛自尽的行为。才刚成年不久的年轻方士,瞳孔因恐惧而微微放大。难道死期将至?

这时那股控制他身体的力突然卸去了,聂茗雪瘫倒在地。

“师父!”他惊喜的喊。

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手持封魔布,立于屋檐之上,这便是笑鬼。

“真是让我吃了好大的一个亏啊……柳氏小儿!”笑鬼呵道。

没想到笑鬼会直接出现在这里,柳猗回想起他主持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刑责,遏制不住怨气。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呢······”柳猗喃喃的说着,声音低到近似耳语,“你们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封魔布落下,一切尘埃落定。

聂茗雪心痛师兄之死,将大宅中群鬼屠戮殆尽,过了整整两日,才结束一切。

随着的朝阳光辉,脸色惨白的方士扶着墙壁的走出柳宅,面无表情的点燃了烈火符,随后转身离去。

在迎着朝阳向上升起的红色火焰之中,破烂的“柳府”牌匾轰然落下,摔得四分五裂,很快也被火焰吞噬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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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日,见姜玥迟迟没有回来,小春担忧不已,恳求他留下的童子去找。

“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的小孩儿……可是现在没有人能帮他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胡蝶与青蛉对望一眼,决定去寻找姜玥。

人的尸体在地下的时光,大半是与虫子一起度过的。直到附着在骨架上的血肉都烂光了,才会变得洁白干净。

最初他们确实跟的是柳猗,只是心性如同幼童,贪玩好动,这才跟着姜岄走了。

又过了一日,两个妖童子也没有回来。

但小春在门前捡到了翅膀残破的蝴蝶和蜻蜓尸体。

小春把他们埋在花根下面。

夜雾渐浓,星星点点的萤火从花丛中升起,犹如鬼火。

姜玥一定是出大事了……因为陆家那些井然有序的黑衣仆人一个都不见了……整个屋子安静空荡的的像是没有人住。

小春浑身发冷,抱着手坐在胡椅上,若有所思。根下埋着虫躯的牡丹魏紫妖异的绽放着。

院里的灯笼晃啊,这时那花儿渐渐增高,变作一个美人提着宫灯。

白发白衣,娟秀文雅,白牡丹看起来非常平静。

“跟我走,带你去找柳少爷。”

“好。”

因为小春已经无法做更多的考虑和怀疑。

临走前,小春想起了什么,他爬起来飞快的跑进封闭多日的父亲的院子,从母亲的牌位下摸到了一样东西。

冷冰冰的,像一根粗制滥造的铁楔子,又沉又粗糙,握在手中微微的发寒。

“走吧。”他沉着的说。

虽然害怕,但这时姜岄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这个家里,只剩下自己。

“怕疼吗?”

“不。”

牡丹拔出一枚森白的骨刀,在他膝盖上切了两刀,顿时血流如注,

小春疼的脸色发白,鲜血涓涓浸透了鞋袜。

牡丹解释道:“这是日行千里之法,你不是游魂,我不能带你缩地遁形。”

他知道小春身上有孩子,又道:“你福泽深厚,孩子不会有事。”

牡丹的容貌昳丽,白发更是衬的人灵秀,可他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倦意,怀中还挂着一个袋子,里头露出一截白骨,不像是人的骨头。

小春被他拉着,瞬息之间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

此地多水渠,夜里白色的水汽漂浮在河面,阴气森森。

柳家有一个非常庞大的祠堂,比寻常人家的宅院还庞大,里面是香火缭绕,白色烟雾袅娜的缠绕在一排一排的灵位上。

柳政分家到京城之后,也建了一个祠堂,他在家就如同佛爷一般的角色,还有那位高贵的皇子,冷酷而暴虐,柳家就像一个小小的王国,阶级森严,还有自有的奇特仪式。

柳氏自好几代以前就有人柱的说法,据说人柱在死前遭受的折磨越恐怖痛苦,死时产生的力量就越强大,将人柱镇压而利用人柱之力,能保佑家族世世代代长盛不衰。

上一代人柱是柳政的亲弟弟柳致,已经崩溃了,被切成了许多块,他的骨骼在某天突然化为了灰烬,也许是无法忍受三十多年不得安息,连魂魄都被压榨的一丝不剩,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而柳政已经从当年那个年轻意气风发的柳政变成古怪肃穆的老人,他亲眼见证了人柱的力量,从此深信不疑。

这个尸骨无存的叔叔是个和柳猗相似的漂亮青年,带有命中注定的悲剧色彩,他们都是自小就阴郁柔和的人。

柳猗也像柳致一样,身体的各个部分被放到了不同的地方,他们是这样的贪婪,把宅子建在京城,将柳猗的头颅埋在这里,妄图窃取龙气。但是偏偏被幼时的小春化解这一处封印,柳猗被镇压不过三年就从井中脱离出来,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说不定。

江南柳家的祠堂连接着喜神殿的地下通道,因此现在的族长柳绥可以随时去见笑鬼。

“老神仙!这次一定要制住这个不孝子!千万不能让他出来祸害我们了!”柳绥抓着笑鬼的袖子,连声恳求。

柳猗记忆里那个软弱花心的父亲已经做了族长。

他看起来非常衰老,因为纵欲,曾经年轻俊美的脸庞松弛衰老,堆满了褶子,眼皮耷拉,看起来是个平凡丑陋的老人。

他子孙满堂,并不觉得当年死掉的儿子有任何血肉亲情,只觉得这是个仇人。

柳家的家主,总是这样的贪婪冷血。

笑鬼想起最初的那个柳家人。

其实除了用来做人柱的柳氏嫡亲血脉,还有许许多多的旁系被杀害,美其名曰安抚人柱的亡灵,就扔在那个祠堂的地窖里。

一口口的棺材很小,不像寻常的棺材,一看就装不下一个成年人,都是被拆去四肢头颅的年幼双儿,放在一个方形的盒子里。

巨大的神龛上没有神像,而是笑鬼端坐其上,连柳绥都只能做站在下首。

他的面容福泰红润,确实有几分像那些神像的模样,想以肉身成仙成神,

壁上绘制着色彩鲜艳的神佛飞天,金色的祥云绘做墙角,脚下是尸山血海,堆积铺满地面的人手人足,和光秃秃的躯壳。

中间摆着一口明显硕大的棺材。

这就是柳绥第一个儿子的棺材,里面躺着的人已经完全不是当初的那张脸,还有一个灰白的影子隐隐的与这美艳的肉身错开,像是重影一般。

他早就记不起来这个儿子长什么样子了。

“不要惊慌,这一次一定能让恶鬼伏诛。”笑鬼白色的眉毛长长的垂挂着,神情喜乐,隐隐显露登仙之兆,“此后我要化仙而去,再也庇护不得柳大人了。”

“恭喜老神仙,贺喜老神仙。待老神仙走后,我们一定为你立铸金身,长久供奉香火!”柳绥道。反正人柱之法他们都已经见证过,没有这个老头儿也能施展。

“贫道要开始度化恶鬼了,柳大人,请回吧。”

柳绥从在地道中离开。

笑鬼捻了捻白眉,他碾碎一张传讯符:“茗雪,将外头来的客人拦住。”

喜神殿的道观中,方士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两个人正与聂茗雪对峙。

白牡丹淡淡的说道:“你自己能走吗?我只想杀这个人,柳公子在里面。”他的神色无悲无喜,似乎本来就不打算管柳猗或是姜岄。

从现在开始就要分道扬镳了,小春咬牙扭头走开。

聂茗雪催动神龛将他的去路拦住,却被白牡丹阻截。

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金色的兽瞳泛着血光,“受死吧

,方士。”

“那日你不在鬼宅,到让你逃过一劫,如今倒自己送上门来。也罢,等我处理了你,再去拦那个蠢笨的男人。”聂茗雪道。在他眼里小春是不能对师父构成什么威胁的。

地下通道中涂满了鲜艳的神佛壁画,长明油灯经久不息,檀香味弥漫在坑道中,这是常年点燃香烛的气味,早已挥发不去。

地上绘着莲花图样,花纹祥瑞,犹如一条通神大道。

但是眼前的景象又宛如地狱。数不清的尸块骨架摞在一起,高高的堆起一座尸山血海。

上方架着一口乌黑的棺材。

小春知道,姜玥一定躺在那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