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虽然狄三小姐从头到尾都是冷落冰霜的态度,但穆承雨请她上车的时候,狄莺莺还是点头应了,她的教养还是不容许她失了礼数及风度,她散了保镳,一个人独自坐进轿车後座,全把穆承雨当成了司机。

两人一路沉默到白家公馆。

胡竹夫人见到未来的儿媳妇自然是很高兴的,虽然自家儿子没有一同出现让她着实有些不满,好在狄莺莺是个非常懂事的人,也不似一般娇养在深闺的omega,天真而任性,相反的,她给人一种阅历丰富的气质,冷淡而冷静。

胡竹亲自带着狄莺莺来到了富丽堂皇的餐厅,和颜悦色得跟狄莺莺聊起天来,穆承雨安静得站在一旁,看到一旁远远候着的杨管家,便走过去跟他交代了白杉城交代的话,就准备离开白公馆。

胡竹却突然唤住了穆承雨,温婉却不容置喙道:「回来,一起吃饭。」

看着穆承雨乖乖走回来入座後,胡竹才让管家把菜肴端上来。

一顿饭下来,穆承雨才晓得狄莺莺是个非常健谈的女人,她的思虑清晰,口条甚佳,态度不卑不亢,是个非常有学识及教养的omega,连胡竹这样难以亲近的贵妇人都能愉快而舒心得与她畅谈。

反观穆承雨,在胡竹面前安静习惯了,一被问话,就小心翼翼得答不出几个字,狄莺莺也偶尔跟穆承雨搭上一两句话,但都不多。

「穆先生在哪里高就?」狄莺莺啜了一口热茶,语气芬芳道。

「一家跑代理的小公司。」穆承雨言简意赅得回答。

狄莺莺不置可否:「能请教你大学的专业吗?」她道:「你跟白先生并不是同一个专业吧。」

「嗯。」穆承雨道:「确实不同。」

狄莺莺瞅了他一眼,也没有再细问下去,白杉城读的是榜首中的榜首科系,德大的国际金贸,穆承雨既然念的是不同科系,在她眼中便都是次一等的,也没什麽好了解的,又接续其他话题跟胡竹侃侃而谈。

午饭用坝後,又摆了一会儿午茶,白杉城仍旧没有回来,甚至一通电话都没有打回家,胡竹显然有点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正想着要怎麽留住狄小姐再多坐片刻,狄莺莺已然先开了玉口。

「要是不冒昧的话,我可以参观参观贵府吗?」

胡竹岂有说不的道里,虽然她想尽办法这麽多年就是要让白杉城赶紧把少夫人娶进门,但另一方面,她自然也不希望自己长期身为白公馆女主人的身分一夕之间易了主。

这位年轻貌美,聪慧又干练的狄小姐俨然完全贴合了她的心意,落落大方的态度又不会恃宠而骄,血统又尊贵而纯正,绝对是能够与杉城匹配,且能够相辅相成的贤内助。

再看狄莺莺对待穆承雨的态度,也是非常宽容大方,显然也不会是大问题,不过胡竹还是无法完全放心下来,只等杉城完成大婚後,再来就该换成穆承雨了。

穆承雨本来不打算再继续坐陪,然而狄莺莺当着胡竹的面,非常有礼貌得请他为整个白公馆作介绍,并巧笑道:「毕竟穆先生从小就是住在这里,应该对房子了若指掌,还劳烦你带我参观了。」

见胡竹没有表示异议,穆承雨便伴着两位高贵的omega在白公馆漫步。

穆承雨其实也已经许久没有在白公馆里肆意走动了,好像自从他高中搬去校舍住宿之後,就没有怎麽再回来白公馆了……那段时间,也发生了好多事情,穆承雨也无暇去感悟物逝人非的悲凉,转瞬间,已经过了这麽多年了。

他想,自己还是挺喜欢白公馆的,小的时候,他还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一个他可以徜徉在画作里的小天地。

他还记得,他的房间位在三楼的一个偏侧的小角落,距离一楼的正厅,二楼的主卧及少爷的房间,间隔好一大段距离,他後来才知道,他住的区域,是府里安排给在白公馆工作的人所住的地方。

但穆承雨并不介意,他可多的是法子可以娱乐,他的房间虽然空间不大,但有一面大扇的玻璃窗,而窗前就是一个两层阶梯高的小平台,穆承雨就把自己的小被褥铺在上面,所以每天睡觉的时候,他都是傍着窗外的景色和满天的星星一同入眠的。

他尤其喜欢趴在玻璃窗边消磨漫长的时间,窗外是白公馆的後花园,种植了一大片漂亮的花田,穆承雨觉着光看着不够,便养成了拿起画笔将所瞧见的风景画下来的习惯。

他这麽做其实是有私心的,他总会偷偷得在一片银白色的花海之中,偷偷得画上白先生的身影,远远的,到後来越走越近,就好像他只要再抬头一次,就能如愿以偿得见到自己日日夜夜期盼的那个男人。

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他被胡竹赶出这间房间的那一天。

狄莺莺和胡竹两个人领在前头,狄莺莺俨然天生一颗玲珑心思,眼观八方,自然察觉到穆承雨停下了脚步,目光延迟在走廊尽头的某一处。

在狄莺莺眼中,穆承雨实在是太难看了,讲的不是外表,而是一种气场,他太孱弱了,个性软懦,逆来顺受,在白家连一条狗都不如,他

却彷佛一点都不介意,只会应和得微笑,怯怯乔乔得深怕犯了差错。

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待在白家,穆承雨对於她的未婚夫以及她都无法带来任何好处,说白了,穆承雨根本没有贵族血统。

然而在这一个瞬间,她忽然瞥见穆承雨茫然而没有终点的目光,竟让她感觉到,这个瘦弱的男人,居然连一丝一毫的生气都没有,他没有挣扎,没有怨愤,没有自怜,什麽都没有,穆承雨就只是安静的,看着悄然无声的某一端终点。

「穆先生停下来的这间房间,是作什麽用的?」狄莺莺回过头,却没有凑过去看的意思,那理智而客套的语调,在穆承雨的耳里却过分到近乎是指责了:「看你站了好久,是什麽特别的地方吗?」

穆承雨惊醒般的抬起头,却对上了胡竹厌恶至极的双眸,让穆承雨宛如被纺锤针紮到指尖一般,疼的冒血,过去在这间房间里发生的事,就像一棵巨大而坑巴的岩石,砸在穆承雨的背上,沉重的让他寸步难行。

「储藏室。」胡竹代穆承雨回答了狄莺莺的问题:「收纳一些杂物的地方,没什麽特别的。」

可笑的是,被赶出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房间的他,在胡竹夫人眼中连杂物都称不上。

「还有一事,不知道当不当讲。」狄莺莺难得露出了含怯的神情,她对着胡竹夫人低头道:「我有听说,您非常喜欢猫,以前也养了一只名贵的「白果子」,爱不释手,只是今日造访,并没有看到小猫呢。」

胡竹喔了一声,优雅得抚了抚手上的绸缎折扇,漫不经心道:「早没了,这畜生到底跟人不一样,再说了,我其实并没有多喜欢猫狗,倒是外边乱传了。」

狄莺莺立即压出两团笑靥,道:「是真的吗,我都不好意思说,其实我对这些有毛的东物都有点无法适应,还想着要是得罪您宠爱的宝贝就糟糕了。」

穆承雨一直站在曾经属於自己的房间门前沉默不语,再回神的时候,两位女士早已经不见踪影。

穆承雨在离开白公馆之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折返了回去,他这次没有再踏入白府的大门,而是往後花园走,穿越过一大片残败凋零的花圃,朝着通往後山的私人墓地走去。

穆承雨走进墓园时,双腿都是颤抖的,心情是复杂而为难的,他知道自己有点太想念白岩画了,想念到他几乎想要亲眼再见到白岩画一面,然後就再也不走了,他想躺在白岩画的墓碑旁,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再也不醒来。

醒来在这没有白先生的地方。

他限制过自己,一年回来看望白岩画墓地的次数,他知道自己有点太过依赖白先生了,那种依赖,简直有点像是两人彼此间拥有标记关系一样。

穆承雨其实一直心如明镜,他很明白为什麽胡竹会这样厌恶他,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恐惧,穆承雨还小的时候,就清楚得从胡竹漂亮又高傲的眸子中,看到恐惧的颜色。

而他今天,同样在狄莺莺瞳孔中的轻蔑,看穿了隐藏在底下,同样的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