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零

莫约隔了半小时,穆承雨才姗姗得走回公馆的大厅,莫先生出了暗室之後,就与他短暂分道扬镳,还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待会见。

穆承雨在大厅等了一会儿,仍是没有看到ink,正百无聊赖,却见一位在倪府工作的管事朝他走了过来,有礼貌道:「公子,伯铃夫人已经移驾正厅,准备接受祝贺,您若是没有其他事,还请至正厅共一同参与。」

穆承雨朝他说了声谢谢,便在一位女仆的指引之下,来到了伯铃夫人庆寿的厅房。

这是一处占据两层楼,向外展延伸到走廊及外庭的开放性空间,所有的地板及墙壁皆是由大理石块砌成,地面上铺着厚重又奢侈的天鹅绒布毯,家具摆设不多,墙壁上却挂了好几幅非常大篇幅的巨画,有些甚至还用布帘虚盖着画布,怕是有浮尘会干扰画面的整洁,显然都是价值不斐的真迹名画。

这处居室虽是布置华丽,装潢隆重,家具却很有限,穆承雨也没有看到任何招待宾客的酒水点心,或是穿梭服侍的家仆,甚至说,在场的宾客也并不多,倒是几个盛装打扮的omega,三三两两站在一起,像是一簇簇娇艳盛开的花朵,非常醒目。

「快快搬上来,别让我的贵客等久了。」

一道略为低沉的女音,从穆承雨右前方传了出来,穆承雨寻声一望,才看到一处加高一截阶梯的小别厅,上面布置了两、三张沙发椅,正中央坐了一位穿着长裙的女士,旁边还有一位服装样式更年轻的小姐,她们身後各站了一位仆从,小别厅前垂着一张纱帘,看不清里头两位女士的容貌。

穆承雨判断,正中央出声的女士,应该就是伯铃夫人了。

伯铃夫人下了指令,让底下的人将好几箱玻璃柜抬到了居室中央的广场,并把垄罩在玻璃柜外的毛尼布料掀了开来,露出保存在柜中的珍贵油彩画。

以穆承雨所在的位置及角度,无法将每一幅画的全貌看清楚。

伯铃夫人似乎对这些宝贝收藏起来的画如数家珍,她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对着众人款款道:「这些画是宾儿(倪宾,伯铃夫人的外孙)为了讨我欢心,特地从各处网罗了一年之久,才在今日我整寿宴上赠与我的,我也是方才与诸位一起将礼物拆了开来。」

她顿了一下,目光逡巡在数个玻璃柜,欣赏了一会儿,才再次起唇道:「为此,我还特别请来了一为极为杰出的後生,也是我十分看重的一位优秀人物。他不只是纵横职业领域,在艺术监赏方面,更是有十分深厚的造诣,今天能请到他来府上陪我聊聊天,实在是非常不容易。」

倪宾此时携着女伴,起身站在伯铃夫人下手不远处,也提起了一只酒杯,朝夫人致敬,朗笑着道:「夫人,是哪位气宇不凡的大人,能得到您如此青睐,倪某这作孙儿的,身为晚辈,自当先敬他一杯!」

说罢,并将手上的红酒一饮而尽。

伯铃夫人持着摺扇虚掩着唇,姿态优雅道:「宾儿,这位大人可不是你的晚辈,你别把人给叫老了,说起来,他也是大贵族出身,指不定你也认得呢。」

「恭候。」倪宾点了点头,站定不动,眼神满是好奇。

坐在伯铃夫人身旁的omega小姐此时也踏前一步,虚扶住老夫人的手,对着垂帘外的某处,笑吟吟道:「十一少,有劳您了。」

这悦耳的女声,自然是出自於倪家的千金小姐,倪玫了。

至於她口中说出的十一少,穆承雨乍听之下,只觉得这个名字略有耳闻,一时之间也记不得是在哪里听过,才正费心思索片刻,他便见到伯铃夫人的左手侧,踱出了一道风度翩翩的身影。

一位身材高大俊朗,动作矫捷的Alpha,倜傥不羁得落入了众人的眼帘,他穿着一袭剪裁得宜的黑色西装,一头简洁俐落的黑醋栗色短发,越发衬托出剑眉星目,深邃而内敛,五官轮廓深刻而剽悍,却又处处留着精锐的细节,实在是个英俊非凡的男人。

他流利又精悍得巡视了整场一圈,目光自信又不过分傲慢,当他瞅见穆承雨的时候,唇角若有似无得扬了一下,最终停在了伯铃夫人的面前。

他略微欠身,低沉而有礼道:「感谢夫人抬爱,今日是您大寿,晚辈敬祝您青春永驻,身体安康。」

「就别这麽多虚礼了。」伯铃夫人看样子非常开心,忙将扶着她的外孙女推了出去,口中柔声道:「玫儿,代我去看看戚少需要什麽帮忙,你也多跟他学习一些。」

「是。」倪玫甜甜得应道,随即一掀纱帘,漫步走下了台阶,粉色的裙摆摇曳,像是一朵娇绽的春杜鹃。

她停在了莫先生的面前,款款得朝他行了标准的裙礼,并提起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细声绵绵道:「十一少,我是倪玫,您好。」

男人朝她微微欠身,并没有执起她的手行吻手礼,这让倪玫的脸色一瞬间有些不霁。

莫先生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似的,转身对着众人道:「在下戚莫,在家排行十一,闲来无事就喜欢看看画,有幸能来亲眼见识夫人的珍藏,甚感荣幸。」

穆承雨诧异得看着莫先生流利自如的自我介绍,心忖着:莫先生……原来是叫作戚莫,穆承雨与他认识了一段时日,确实还是第一次得知他的本名。

而戚十一,这个称号,可不就是一位享誉盛名的艺术监赏家,原来就是莫先生。

这麽说,他衣领上系着的单眼镜片,正是拿来监定真伪的工作。

只是那样高科技又精致的仪器,只拿来做艺术品监定,未免也太奢侈了。

正当穆承雨在心中较量之际,展示的玻璃画柜已经被依序打了开来,倪玫走在最前端,以主人的身分带领戚先生赏画,并逐一将画作的身家资料以及来历和年代都做了一翻发表,穆承雨认真得聆听下来,也觉得非常不容易,都是些出自大师手笔的旷世巨作。

其中倪玫介绍到一幅帝国时代的宫廷筵会图,笑容加深了不少,眉目间透漏着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她柔声款款得对着戚莫道:「这幅画,想必十一少应该不陌生这位的手笔,此乃出自於前帝国王妃,安蒂芬阁下之手。」

倪玫慢搧着摺扇,搧出了一阵馥郁的幽香,边幽幽道:「王妃阁下的故事,相信大家都略有耳闻,据说他在嫁入王室之前,是一位才貌双全,英气勃勃的美男子,就连当朝的第一公主翡妮熙,都曾称赞他的气质与学识举世无双,是再找不到第二的好男人。」

她骤然将手上的摺扇一敛,敲在自己的掌心,为她的诉说的故事划下一道转折:「奈何误入帝王之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给予了不属於自己的皇家,徒留下一出供後人惋叹的凄美悲剧,这也是为什麽安蒂芬的画作如此享誉盛名与价值,历久不衰。」

「误入帝王之爱,这个「误」字,我不认同。」戚莫瞅着安蒂芬的真迹,介入了倪玫的一翻见解:「安蒂芬选择嫁给了自己不爱的龙菲亲王,放弃了与自己相知相惜的翡妮熙公主,因而长期郁郁寡欢,最後自刎而亡,这是世间流传最通俗的版本。」

「但有谁能知道,安蒂芬的『郁』,是因为他对於公主的『爱』呢?」

戚莫慢条斯理得踱着步伐,悠悠道:「嫁予皇家,给予了他至高无上的尊贵,以及平民百姓一辈子都无法想像的财富与珠宝,他一个平民出身的Beta,一夕之间,成为了帝国第一皇储的妻室,即将问鼎新后,只差一步,他将可成为全帝国最有权势的贵夫人。」

戚莫顺理成章道:「而皇室的权力,自古以来,就是最甜美的毒药,却没有人能够拒绝它。」

「安蒂芬最出名的一幅画,便是名作〈亲王与妮熙〉的油彩画。」戚莫道:「那是他嫁给龙菲之前的作品,越到他生命後期的画作,诸位可以发现,妮熙公主出现的画面越来越少,最後一年的画作,就再也看不到妮熙公主了。」

「这又是何故呢?」倪玫轻拢着柳眉,不解问道。

「依我粗浅的见解,安蒂芬是因为浸染了皇权的毒液,摧毁了他对於作画的真心,而他原本的真心,全是来自於自己对公主的爱慕与景仰。但当他有一天发现自己再也画不出来的时候,他就晓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内心最重要的东西。」戚莫道:「是以,安蒂芬的『郁』,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

「原来是这样……」倪玫轻轻掩住嘴唇,惋叹道:「十一少这番见解,亦是合情合理。」

倪宾却突然扬声道:「依戚少所见,这皇权就是一头利慾薰心的怪物,然而将自主意识强注在这几幅美丽又无辜的画作上,未免太过武断,让它们蒙受不白之冤。」

倪宾此时也踱到了画柜之前,正面攻向了戚莫的视线,他顺手指向了隔壁的另一幅画作,谘商与挑衅的比重只有一线之隔:「那这幅画你又待何解?」

穆承雨瞅向倪宾手指的画,标签上注记的是另一幅安蒂芬的画作,那是一张维妙维肖的肖像画,可以隐约勾勒出一张omega女子垂首敛睫的完美侧颜。

她拥有一头柔软的浅棕色长发,以两旋发卷在後方疏松得挽成一个髻,并以一只银白色的钻石蝴蝶簪固定,髻上贴着零星的白色栀子花瓣作缀饰,端庄而静美。

女子纤细的脖颈上系着一条银白色的缎带,正中央镶了一颗蓝宝石蕊心的花朵珠坠,除此之外,她没有配戴任何多余的钻饰,也没有戴上象徵天命的皇冠,却一点都不难辨认那编织在她灵魂之上,与生俱来的尊贵。

无庸置疑,是一位皇族翡氏的omega。

倪宾胸有成足道:「这画中的omega,年纪约在花信之年,换作安蒂芬与翡妮熙的年龄差距,正是安蒂芬逝世那一年,他还不是将公主殿下栩栩如生得画了出来。」他轻慢得笑道:「看来你的推论,有逻辑上的谬误。」

戚莫一派处之淡然,他覆手而立,姿态闲散,像是一位看尽人世百态的遗世之人,一句话就让咄咄逼人的倪宾闻之色变:「不是我的推论有误,这幅画像的人物根本就不是翡妮熙,作画者自然也不是安蒂芬。」

倪宾双眼微眯,已然是动怒的徵兆,他声线一紧,一触即发道:「喔?你的意思是我拿赝

品滥竽充数,诳骗伯铃夫人了?」

戚莫没有作声,倪玫见他的兄长被这十一少当着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扫去面子,已经届临爆发的边缘,不免也有点气恼这位得理不饶人的贵公子,只是当她眼神扫向戚莫那张英俊冷峭到不近人情的脸孔时,又娇羞得一瞬间脑筋都被抽空了。

倪玫勉强维持着得体的笑颜,打圆场道:「我有听说,这皇家的omega肖像画,不论出自哪位名家,都有异曲同工的美妙之处,而且绘者避讳皇室o的真颜,都会将画面调整的朦胧一些,欣许这是哪一位漂亮的公主呢。」

倪宾仍是不领情,直到伯铃夫人张开了金口,安抚道:「宾儿,我自是晓得你的孝心,也晓得你是用足了真心来逗我开心,正是因为你这份心,我才特地请了十一少过来陪我聊聊画。他平日是不轻易给人作监定的,也是你网罗了那麽张绝无仅有的礼单,才请动了十一少亲自来掌眼。」

倪宾顿了一下,才淡淡得对戚莫道:「那你瞧瞧,这画是真是伪?」

戚莫闻言莞尔,嗓音低沉道:「在这里谈真伪,未免太没有格调了,这幅画光是由画纸及油墨来看,就是货真价实来自帝国宫廷年代的古董物。」

倪宾这会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又道:「那你是由什麽看出,这不是翡妮熙公主的画像?」

戚莫胸有成竹道:「我可以现在就由单镜片跟你分析出,这幅画与安蒂芬的那幅画之间,从年代,笔触,油墨的质量与溶剂的差异,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伯铃夫人原以为戚莫会亮出他的单眼镜片,作出一翻条理有据的分析及门道,却没想到这份精挑细选来的大师名作,在戚莫眼中竟连花心思推敲的价值都没有。

伯铃夫人问道:「那你究竟是从何看出端倪的?」

戚莫微微转向了宾客席的某处,正是伯铃夫人左後方的位置,道出了众人索求的答案:「现代人总是迷失在微观的锱铢必较,却忘了巨观的第一印象,往往才是事实的关键。」

「很简单。」戚莫言简意赅:「这画中omega的容貌就不是翡妮熙公主。」

众人大感诧异,顿时议论纷纷,戚莫又仔细得打量了画像一眼,缓缓揭晓了真相:「这幅画像,是属於帝国末代女王,翡囹濪。」(“囹濪”读作“凌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