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六

邱成鸢一瞧见穆承雨满脸茫然的表情,就晓得他将这件事忘记了,他迈步踱到了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封羊皮纸袋,递给了穆承雨。

穆承雨首先看到的是羊皮纸袋封口的蜡印,上面的戳章是一只鹈鹕的形状,穆承雨思索了半晌,都没想出这是什麽机构的标志,他将羊皮纸袋打开,里面是一叠纸本资料,他迅速找到了所属机构的名称,刹那睁大了双眼。

「omega教化馆,这是……为什麽会有这份文件?」

所谓omega教化馆,其实就是专门让犯罪的omega服刑的地方。

邦联宪法其实对omega公民是非常优渥且偏袒的,除非重大刑事案件,或是涉及泄漏邦联机密、叛国嫌疑之类的重罪,才会被判刑,所以通常会被判入教化馆服刑的omega,都是犯下重罪,且被处以几十年有期徒刑或是无期徒刑,鲜少会有其罪刑只有几年徒刑而最终被法院定谳的案例。

甚至在实行及规章之间,某个被默认的模糊领域之中,omega是被免除死刑的。

穆承雨满腹疑惑得阅览起邱大人交给他的文件,大抵上是指某位受教(刑)人因为多次被医院诊断出病危的缘故,得以保外就医的方式假释,这是一份核准假释的官方文件。

穆承雨刚刚只匆匆看了一眼受教人是一位华姓的omega(文件上有匿名,只有姓氏),年龄不过二十几岁而已,因为蓄意伤害罪以及窃盗罪被判处五年徒刑,因为这种可轻可重的罪名被判刑的例子实属罕见,穆承雨反覆看了几遍,也没找出为什麽邱成鸢要特别拿给他看一份假释文件。

「这个omega是谁?」穆承雨问道:「是我认识的人吗?可是姓华,我没有认识姓华的omega……」

「你不是跟我提过,想要找一个人?」邱成鸢淡淡道。

穆承雨回忆了一下,确实好像有这麽一回事,不是他健忘遗漏了这件事,而是因为不抱有什麽期待所以才遗忘了,但他要找的人并不是姓华,而是姓花……

花,华……穆承雨突然顿悟了,这份假释文件上的受教人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他不是有个同胞的姊姊……?」穆承雨有些反应不过来,哆嗦得捕捞着几乎被遗忘一世的记忆:「我记得、他姊姊嫁给了一个对她很不错的男人,连带着也很照顾他,怎麽会,他怎麽会被判刑呢?」

「他惹上了某方大贵族,提告方很坚持要让他进入教化所受刑,你所说的他那位胞姊,确实也挣扎了一下四处找人帮忙,最终仍是不了了之。」

「那上面提到命危,怎麽会这样,他现在还好吗?」

「我已经安排医疗院所接手管理了,肯定会让你见上他一面,并清醒得跟你对话。」邱成鸢温言宽慰道,他从背後垄罩住穆承雨单薄的身形,双手温暖得覆盖住他的肩膀。

「您就不在意,我为什麽想要找到这个素昧平生的omega吗?」穆承雨直言问道。

「你做事,总是有自己的理由,我不在意那个理由是什麽,施恩图报那不稀罕,但若是施恩不图报,或许有一天,它会由另一种形式无形中回馈到你身上。」邱成鸢莞尔道:「或许哪一天,我就得到了这份回报。」

穆承雨安静得倚在邱大人的怀抱里,指尖捏着这份官方文件,良久才低沉道:「他惹上的大贵族,是谁?」

邱成鸢也不瞒他,答道:「是一方财力颇为雄厚的新兴大贵族,我也是很意外这种大户人家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omega斤斤计较到这种地步。他们是来自湘城的望族,家族产业横跨陆海空三界的交通领域,遍布全邦联,你应该不陌生他们的姓氏,『永盈航空』即是他们的旗下产业之一。」

穆承雨听了也是一愣,脱口道:「舒家。」

邱成鸢点点头,徐徐道:「不仅如此,这个omega在进入教化馆时,被发现有了姙娠反应,已经有二、三个月的孕期,他入受教馆後後没几天就流产,身子也就彻底坏了。」

「他怀孕了?」穆承雨惊愕了半晌,想到了许久以前,有个小姑娘曾经跟他提过一种名叫「松石鸟」濒临绝种的生物。

「那个没保住的孩子……」邱成鸢的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惋叹,以及近乎无情的冷静:「他的生父,是舒家的Alpha。」

本国,邻近燕京的昱城,某间私人omega特设医疗院所。

此间私人医院是一栋为友善omega而特别设计的流线型白色建筑物,施行非常严格的闸门管制,警卫戒备森严,门口外有好几层监管把守,必须要出示相关许可文件才得以入内。

这日早晨开放探视的时段,一对衣着端庄的伴侣低调得进入了私人医疗院所,天空正巧下起了霏霏细雨,其中高大的男人一下车便撑起一把伞,扶着另一位身材纤细的男子下了车。

男人穿着一套样式简单的西服,搭配一条黑色围巾,他的身材高大壮硕,俐落的短发贴鬓,阳刚俊逸的脸庞上挂着一幅墨镜,更显出他的神情严肃而不苟言笑。

相较於男人刚硬的气质,他手臂上挽着的男子可就温婉秀气了许多,他的打扮色泽低调,却十分精致,一身浅灰紫色的长风衣搭以同色系的绸缎领巾,正中央镶了一颗钻石扣,袖摆上露出里衬的黑色滚边,男子并未配戴手套,却彰显一双素手白皙优美,让人不禁想窥探男子姣好的真颜。

然而他的男性伴侣像是早就料到自己的爱人会受到多余的关注,除了一把大伞将男子紧紧圈禁在自己的领地,伞缘底下只见男子戴了一顶黑色宽檐网纱礼帽,遮住了大半张瓜子脸蛋,只露出纤细玲珑的下颔线条。

两人快步走进了医院,出示了相关探视病人的文件,才在医护人员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栋隔离病房,一直走到某一层楼的指定vip单间,男子才在会客室里将黑色网纱礼帽拿了下来,露出一头细软的浅褐色短发。

男子身边的男人立刻将帽子接了过来替他拿着,一向不喜形於色的深邃瞳眸却不可控制得将视线拖沓在男子焕然一新的打扮上,直到男子也察觉到了男人的目光,才有些赧然得拂了拂衣角,细声道:「这是请人特地找来一套当季入时的款式,我也是第一次穿这种版型的衣服。」

男人目不转睛得凝视了半晌,神情认真得彷佛在研究什麽困难复杂的课题,他像是突然顿悟了一个道理,松开了紧绷的唇角,温言道:「这颜色很衬你,很好看。」

穆承雨怔了一下,迎上九狼坦率而真挚的眼神,双颊不禁有些微热。

他今日这身打扮是特别打点过的,为了让自己出入医院的身分不要太紮眼,他特地跟九狼乔装成一对平凡而富裕的Ao夫妇——换言之,他这身时装其实是omega的服饰,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扮成omega的模样。

替他打理衣服的奢牌专员非常仔细且敬业,不只挑选出套装与风衣,还搭了一系列的配件,穆承雨看着琳琅满目的一大堆,头都有些疼,只取了那顶网纱礼帽配戴而已,其他像是成套的网纱手套,蕾丝摺扇,跟一堆有的没有的珠宝首饰,他就放弃了。

他毫不犹豫就请了九狼来当他的伴侣,还将这身精致如画的omega扮相独家展示在他面前,这件事要是让邱大人知晓了,後过不堪设想,穆承雨只能先不管那个老狐狸作何感想,先斩後奏再说。

他们探视的这间vip单间,是特别规划给病情比较严重的患者入住,除了生理机能缺损之外,这些omega病患通常伴有精神上重大创伤或是疾病,需要24小时全程监控并积极配合药物治疗。

穆承雨被告知需要等候一阵子,他便跟九狼坐在会客室的座椅上,九狼早就发现穆承雨这身打扮虽然漂亮,但并不厚实,他顺手一握穆承雨的手心,果真有些冰凉,便将桌上招待用的热咖啡杯递到穆承雨手里,让他捂着暖和。

穆承雨边啜着咖啡,边低声跟九狼闲聊,他知道艾荣公司正在准备今年底参与跨邦联合商会,便跟九狼交换了几句意见,他因为有技术官的职务在身,回到本国後除了一开始在旭城协助九狼创办公司,之後大半年几乎都待在燕京为主,这两个月更是被恩恩绊住了脚,几乎没有回旭城。

穆承雨不免有些歉疚,把公司所有的事物全部都丢给九狼处理,肯定少不了大大小小的应酬,虽然他费尽心思终於弄来个蒋瑜孵好了给九狼差用,但蒋瑜的才干并不在业务能力上,参加商会这个年度大项目肯定还是得交由九狼操心。

「我下周就回去一趟好了。」穆承雨突然苦笑道:「上次你给我办的那张会员卡,我这半年来一次都没有用过,都浪费了,你要是有空闲,我们约个时间去运动一下。」

九狼却拧起了眉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穆承雨一瞧这反应就知道有事,直觉肯定是九狼在俱乐部又出什麽事,他小心翼翼得瞅着九狼的脸色,尽量委婉道:「该不会,又被人……骚扰了?」

赤九狼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侧头就看到穆承雨好奇而生动得睁着一双花瓣眼,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赤九狼突然扯开了一抹浅笑,有些没好气道:「我这副模样,能被怎麽骚扰。」

他含着暖光乍现的微笑,轻轻用指头一点穆承雨的额头,坦然道:「姑且算是被骚扰好了,也轮不到你来替我焦急这点小事。」语罢,还轻叹了一口气。

穆承雨跟他相识近十年,自然理解九狼的後话肯定是:你穆承雨不要三天两头被各路冒出来不认识的人骚扰就不错了,还容得你来担心别人。

穆承雨拉住九狼的手腕,认真得追问道:「我怎麽就不能焦急了,不会又是一个邱彩莹吧……?」

听到「邱彩莹」这个名号,赤九狼又不自觉得皱起了眉峰,他否认道:「不,不是那种的……不是你想的那种……骚扰,」赤九狼作势轻咳了一声,道:「严格说起来也不算什麽大事情。」

穆承雨却一瞬不眨得凝视着赤九狼的眼睛,双唇紧抿,虽是忧心的神情,却总是带着一点哀容,眼角浅棕色的泪痣就会特别明显,彷佛凋零而妩媚的花瓣。

赤九狼见他这般上心,忍不住用上哄慰的语

调,想让他宽心:「真的没什麽,我上回到俱乐部运动,正巧看到一个不识水性的人掉到了泳池里,我就把他救起来了。」

穆承雨听到「救起来」这几个字,不知为何,彷佛心口被狠狠紮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爬满刺疼,他有一瞬间的耳鸣,听不清楚赤九狼接下来说的话,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自觉绞紧了手心。

穆承雨惶惶低下头,赫然看到赤九狼的手腕上,三条鲜红的指痕,是方才他不留心时抓出来的。

赤九狼似乎也被他异常的反应给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正要开口之际:「承雨……」这时,接待他们的助理员正好打开了会客室的门,并告知他们可以入内探访病人,但只能让omega的那位入内。

穆承雨点了点头,有些急切得站起身跟上助理员的脚步,赤九狼却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任谁看到承雨方才露出的表情,都会忍不住立刻想要对他说出某些安慰的话,至於实际上是哪些话,他又莫名所以得无法轻易说出口。

穆承雨歉疚得用另一只手抚上了九狼牵住自己的手,并用唇形对着赤九狼无声道:「我先进去,你等我。」

赤九狼坐在空无一人的会客室,凝滞而沉闷得盯着某个不存在的点,待他恍然回过神来,他赫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得将手腕上的三条抓痕摆到了唇边,彷佛他只要轻轻一嗅,就能嗅出萦绕在承雨身上的花香味儿。

穆承雨自己可能不晓得,他身上的花香越发的甜腻、浓缩而惑人,尤其他在燕京待了两个月之久,就像是被经过催发,凝结成蜜汁,而再也遮拢不住,是经历了哪个人股掌之间无微不至的手段,根本不需要被一而再得提醒。

苦涩的滋味宛如隔夜的残菸,焦黑而黏稠得被遗落在原地,留下一室晦涩难解的烟。

他从不抽菸消愁,因为在他的心室里,早已是一片烟雾弥漫。

赤九狼将手腕上的伤移到了心口之上,紧闭唇瓣,轻巧而迂缓得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