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墨秦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回来穆承雨的公寓,也没有联络他。

屏除内心些许的失落,穆承雨早已习惯了墨秦的喜怒无常,并没有被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那日与傅伯宇的偶遇,也早就被他忘得一乾二净。

这日,穆承雨正准备下班,忽然被叫到了老板的办公室,临时通知说待会有个私人酒局,要他准备一下跟着去。

穆承雨没有明白是要准备什麽,老板也卖着关子不愿透露是什麽样酒局,然而当穆承雨发现约定的地点居然是一家私人高级俱乐部时,就立刻察觉了事态不妙。

「小穆啊,待会你就先进去敬一轮酒,态度恭顺一点。」刘昂苦口婆心道:「来的都是身分不简单的贵族公子,出了什麽事,有我帮你担着,我都是为你好。」

这话说的不伦不类,穆城雨眼睁睁看着刘昂被带到和自己不同的地方,才醒悟了老板的用心良苦。

穆承雨被带到了一层模拟人工海域的游泳俱乐部,在侍者的带领下,他走进了某一区vip偏间,还未走近泳池畔,他就听到了热闹的嬉笑声,间或夹杂着女子娇媚的痴嗔,和男子的调笑声。

当穆承雨的身影踏进众人眼帘的那一刻,喧闹声嘎然而止,也仅仅一刹那而已,几个被簇拥在中间享乐的Alpha又神态自若得聊起上一秒钟的闲话,依附在他们身边的年轻人各个识趣得又笑作一团。

穆承雨迟疑了一会,还是稳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得踩在湿滑的大理石砖上,悄声走到了几个Alpha的面前,他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就是他前几天在酒局上冲撞到的那一位权贵子弟。

穆承雨站在离男人不远处,对着一片淫靡的欢闹声,朝他九十度鞠躬,诚恳得道歉道:「这位大人,上次是我行事鲁莽,冲撞了您,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可以饶过我这一次。」

被他敬礼的男人并没有让他起来,压根没有给他一记正眼,漫不经心得喝着身旁美人喂过来的酒水,穆承雨这一鞠躬下来,就弯了几分钟的腰。

倒是男人隔壁的死党拐了拐胳膊,不耐烦得提醒他:「喂,该干嘛干嘛啊,给人挡在那里弯腰有什麽意思,赶紧解决了让他滚了吧。」

另一个深棕色头发的男人轻笑了几声,道:「皮四,你这就不解风情了啊,童三爷这样费尽苦心把人找回来教训,是哪种教训,我还真不知道。」

被称呼为皮四的男人喔了一声,了无兴味道:「拜托,一个男性Beta,有什麽搞头,我这会叫人进来当着你的面揍他一顿,可解气不?」

一直貌似心不在焉的童梓却突然低喝了一声:「不许。」又顿了一下,才过分用力得把语气放轻,道:「揍他做什麽,他上次吃了我一记耳光,想必还吃不消,再打人就没了,有什麽意思。」

「不然你大少爷想怎样?」皮四不耐烦道:「我操,你是真想搞他啊?」

穆承雨弯腰站在池子边,面不改色得听着男人们羞辱他的话,不知道为什麽,在他的记忆中,他遇到的Alpha们总是这样跋扈又嚣张的贵族,鲜少有遇到像白先生那样值得尊敬又令人顺服的好男人。

「是说,我怎麽觉得你有点眼熟。」深色头发的男人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突然命令道:「你抬起头来。」

穆承雨抬起头,镜框底下的浅棕色瞳孔投映出一片没有波澜的宁静。

男人端详了他一会,突然恍然道:「啊,我认得你,我想起来了。」

童梓一脸阴霾,低声喝道:「你认识?他是谁?」

「他啊—」男人拖了一个尾音。

「顾立君!」

「他是之前竹诣的副经理嘛—」顾立君不怀好意得笑着,像极毒蛇吐着蛇信子:「因为挪用公款而被开除走路的那个,听说白家为了面子才决定不对他提出告诉,不然,可能就没办法在你舅的酒局上弄脏你的衣服了。」

「竹诣?白家……白杉城吗?」童梓蹙起两道剑眉,道:「他是竹诣的经理?我怎麽没看过这个人?」

「童三爷,你何时走动过民间企业了啊,伯父不是老叫你不要淌商坛那边的脏水吗,你知道才奇怪了。」

「还是一个挪用公款的垃圾。」皮四看向穆承雨的眼神,简直就像是看着蝼蚁:「你赶紧把他处理了吧,我就不奉陪了。」说完他就甩开身边递酒的年轻人,跨步扬长而去。

童梓再度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平凡的Beta男子,眼中好奇的情绪远大过於轻蔑:「你叫什麽名字?」

穆承雨停顿了一下,才客气道:「敝姓穆,上次的事情真的非常抱歉,不知今日您找我过来,是有什麽指教,在下愿意洗耳恭听。」

这般行云流水的恭维辞,令军部出身的童梓听着非常不习惯,他刹那间又被触怒了,以为穆承雨是个见风转舵的滑头,又连结上方才顾立君说他是个擅自挪用公款的小人,摒除内心莫名鼓噪的悸动,他更加确立了自己对於眼前貌不惊人的Beta感到厌恶。

其实对穆承雨来说,翻滚在竹诣那麽多年,应酬之语早就烙

记在他的海马回上,他谦逊了二十几年,然而在这些尊贵骄矜的Alpha面前,只不过是虚与委蛇,巧言令色等下流之举罢了。

真是不如归去,究竟有什麽意思呢?穆承雨也觉得纳闷,只怪他的执念太深,被困在这座妖冶而诡谲的城市,他被迷惑了,被那过分理想化的盼头给迷惑了,不怪别人的。

童梓年少称将,三分靠家世,七分靠实力,他在军中向来一呼百应,何尝有人敢给他脸色看,偏偏穆承雨已经把最卑微的脸色做给他看了,他还是不满意。

他倏忽站了起来,将近两米的身高像一座铜墙一般,仅是影子就能把身材单薄的穆承雨给压垮,他迅雷不及掩耳得一脚往穆承雨的腹部踹下去。

穆承雨虽然早知道事态不好,但仍然猝不及防,Alpha天生体质过人,况且童梓又是高级军官,这一脚下去,他顷刻就像破布一样飞了出去,一直撞到後方池畔边上的银杆,才停了下来。

一股腥甜的味道瞬间从腹腔挤了出来,穆承雨强撑着意识,才勉强咽了下去,闪过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上次在医院林味对他说过的话,叮嘱他不宜再受伤了。

眼前的晕黑完全在可预期的范围,穆承雨看到Alpha高大而愤怒的身躯往他受损的身子大步迈了过来,没有几秒钟的余裕让他思考,索性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领子被一股暴力捏了起来,转瞬间他的双脚就腾了空。

就在这一个片刻,他突然想到了以往白杉城的朋友们对他的揶揄:妄图了白家这麽多年,却始终换不得一个白姓。

穆城雨却觉得白先生一直不把他收为养子,是有他的目的的,好与不好,是在於受惠者的想法,岂需要其他无关紧要的众人给予幸灾乐祸的目光。

若是此刻他姓白,这个施暴的Alpha或许会有所顾忌,但他宁可硬生生被打进医院,也不愿他此刻姓白。

被人勒住领子的痛苦并不好受,穆承雨几乎挡不住腥甜的血气胸涌而上。

「一个盗用公款的骗子,也敢到上流圈子混脸熟?我看了你就觉得恶心,还敢在我面前装的一副诚恳至极的模样,我告诉你,龌龊的鼠辈就是一辈子脱离不了水泥沟,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我眼前,我保证打断你的腿,永远不准你再走任何一步。」

顾立君饶是不是什麽宽厚良淑的人,都被暴怒的童梓这番丧心病狂的言论给怔住了脸。

至於吗?不就是弄脏了一身衣服,他个人是挺厌恶爱攀龙附凤的平民没错,但这姓穆的,可不是好好的鞠躬敬礼了吗,童梓是哪里惹来的一身恶气,全都发泄在这个倒楣的Beta身上了。

童梓看到穆承雨苍白失色的脸孔,一道血痕缓缓得从嘴角溢了出来,像一幅怵目惊心的画作,流淌在崩坏的临界线上。

他没由来的震了一下,原本想把人狠狠摔出去,却断然被男子浅褐色的发丝给牵引住了神绪,那细致的软发非常柔顺,色泽浅淡而饱和,似乎隐藏着耐人寻思的香气。

他又再度唤醒了先前的怀疑,这种奇异的感觉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就如同上次在酒局上打落了这个Beta的眼镜,那一刹那,他竟生出了对方是一个omega的错觉!

但四周却又没有任何信息素的佐证,这个人让他一个精神力稳健强大的Alpha军官,顿时产生一种精神上的狂暴又静空的矛盾情绪。

太令人暴躁了,这种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失控感,童梓觉得自己是有点喝高了,他举着这几乎没有什麽重量的男人,顿时觉得索然无趣,就是把人打死了又怎麽着,他也不觉得解气,於是松开了手。

穆承雨坠地的一刻,几乎是差点被甩进了泳池里,他珍惜得交换着方才被人剥夺呼吸氧气的权利,他是有点惧怕的,不是因为Alpha失控的暴力,而是因为他距离摔进池水里只差几公分而已,他并不会游泳。

童梓像是失去了今夜的玩性,抬起脚尖随兴得往酒瓶一踢,把寻欢的众人都给轰散了,他拐着顾立君的肩膀大摇大摆得往门口离去,看都不看瑟缩在地板上呕血的穆承雨一眼。

穆承雨知道他得离开了,对於池水的恐惧让他恨不得马上能远离蓄水的泳池,然而他此刻连支撑自己的身体站起来都很艰难,试了几次不成,反而因为湿滑的地板,他居然真的摔进了池水里!

湿身的那一刻,穆承雨瞪大了眼睛,本能的恐惧还是战胜了他厌世的常态,他竭尽所能得攫取任何能够让他逃脱溺毙的救命符,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富有力量的手稳稳得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捞出了水面。

穆承雨睁开惊惧的双眸,眼前是一位俱乐部的救生员,他把穆承雨拖上岸,查看了他的意识,并提高他的脖颈让他呼吸,边冷静得同他对话:「人还清醒吗?回答我,你还站得起来吗?」

穆承雨惊魂未定得喘着虚气,他看着救生员模糊的脸孔,微弱得反覆点头。

後来是救生员开车送他到医院的,怕得罪了前脚才刚离开的几位权贵子弟,俱乐部甚至连救护车都不敢帮他叫,只

叫他默默得自行就医。

穆承雨熬到了医院就昏了过去,再次清醒时,救生员已经离开了,穆承雨实在很感谢他,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答谢对方。

事後他跟老板请了假,也没有叙述很清楚原因,老板当然准了,也不晓得让他去一趟给人揍一顿,究竟得了什麽好处,抑或是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才把他交出去低头道歉。

童梓一看就是倾权一方的大贵族,穆承雨很能理解刘昂的作法,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造成公司的困扰。

卧床的期间,他其实有点挂记墨秦有没有回去他的公寓,只是墨秦也没有给他电话,惆怅之余,他也就不再细想这件事。

倒是钱丝这个好孩子,得知他请假的隔天就打了电话来,穆承雨笑着跟她说他是去外地散心了,免得小姑娘善良的心又牵肠挂肚的。

再後来,他就接到了傅柏宇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