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三

白杉城坦然不讳的这一席话，让穆承雨感觉到他确实转变了，十年的历练，十年的分离，他们已经是独立两个不同的个体，滚动着个自属於自己的故事线，他们不再需要改变或是影响对方的人生际遇，不再需要共享因果轮回的後果。

穆承雨也欣然一笑，温言道：「杉城，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白杉城深邃得望进他的眼底，神色莫测高深，沉重的运气而轻巧的谈吐道：「你确定你要问我这个问题？」

穆承雨心头一噔，诧异得睁大眼睛看向白杉城，杉城的容貌其实并无什麽差异，不论是十年前，还是跟上一世做比较，他总是充满自信又内敛成熟，华丽的外貌只是为了装饰他骨子里的桀傲与芳华盖世。

穆承雨却还读得懂他善良无私的一面，他友爱动物，守护生态环境，关怀弱势族群，从来不吝啬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在这些保育及环保的议题上面，就好像……他把上一世所有的任性与刻薄的一面，都独留给了他一般。

白杉城细腻得描绘着穆承雨懵然的神情，温和款款得平述道：「你不在我的身边，我怎麽可能会过得好。」

即便杉城的面容严峻，不苟言笑，但穆承雨很确定自己有从他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一丝温柔，那是穆承雨极少能从杉城身上获取的一项元素，即便是在他们发生关系之前，玩得最好的那一段时光，杉城也鲜少对他流露出温柔体贴的一面。

那个时候的他们更像是朋友，关系对等，互相关心而没有负担，互相着想而没有索求，这大概是穆承雨对关於白杉城的记忆中，最为美好而难忘的一段了。

而现在这个展现在他面前，温柔谦和的白杉城，穆承雨不禁纳闷，究竟是什麽改变了杉城呢？

穆承雨不免联想到，或许是有某一个重要的人，终於出现在杉城的生活当中，能够体恤照顾他，能为他分忧解劳，他说的话杉城能够细心采纳，在杉城有烦恼的时候，那个人也能够随时陪伴在他身边，从前的笛泊郡公子达成了这些条件的一半，或许现在，杉城找到了一位能够符合所有条件的知己。

也或许，有这个一个人出现之後，就是他跟杉城两人重新弥补关系的开始。

穆承雨知道，白杉城向来对自己最为在意的东西藏匿的最深。

上一世，白杉城其实极少跟笛泊郡公开出现在众人面前，穆承雨几乎没有见过笛公子几面，他却记得有一阵子杉城频繁得隔夜未归，却完全不肯向别人透露行踪，只有跟他同住的穆承雨知道，白杉城时常夜访他处，後来穆承雨才知道，原来那段时间，事逢笛公子年轻丧偶守寡，白杉城是特别千里迢迢往返蜿国陪伴他。

而且，还有一事白杉城并不知道，穆承雨曾经在一次醉酒的晚上，闹腾了好一阵子，就在穆承雨替他擦拭身体的时候，白杉城突然搂住了他的肩膀，酒後吐真言得道了一句：「郡哥……为什麽、他……」

穆承雨忍不住凑过去聆听。

「为什麽……他不知道，我喜欢他呢？」

穆承雨识破了这麽个大秘密，在白杉城清醒之後，自然是一字不提，这会突然想起来，也是觉得十分有趣，毕竟甭看白杉城现在身居高位，在职场上呼风唤雨，但真的喝醉起酒来，也是会藏不住真心话的。

至於自己，更像是白杉城的一种慰藉吧，因为他从未反抗过杉城，永远逆来顺受，白杉城对他做出的伤害，与其说是伤害，更像是一种责任，一种义务，是他一厢情愿得认为这是他承恩於白家之後，必须承担的代价，这些事情对杉城来说，可能根本是无心的，他只是习惯了。

残忍得习惯了。

穆承雨晓得自己是不可能从白杉城的口中，问出那位足以改变他性情的意中之人是谁，他也不会去探究别人的隐私，然而将近十年的空白，再加之他当年走得决绝，冒然开启什麽话题都不太妥当，正讷讷无语，白杉城却像是涵养了十年的脾性，充满耐性得煮水烹茶，动作专业而精准，蒸蒸上腾的热烟奇异得化解了不上不下的沉默，雾化成一股温馨而暖和的氛围。

穆承雨就眼巴巴得端坐在原位，看着白杉城替他斟茶，甚至还夹了一块口味合适的茶点到他面前的碟子里，穆承雨简直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白杉城看着他对着一块粉色的冰糕，睁着一双大眼睛发呆，皮肤很白，下八又尖尖的，忍俊不住，低沉开口道：「怎麽觉着你看起来比以前还要稚嫩不少，一点都没长大。」

许是这一年来被邱大人照顾得越发娇气起来，什麽事情都习惯别人伺候，突然被提点出来，穆承雨双颊微热，口气平板得否认道：「才没有这种事。」

白杉城不知道思及何事，眼神蓦地冷了下来，他的目光绵延到穆承雨领口上，那一截裸露的脖颈，纤细而白皙，上面暴露了别的男人涉足的痕迹，紮眼又蚀心。

「你跟赤九狼是怎麽认识的？」

穆承雨心想终於问到点子上了，答道：「我们是大学同学。」

白杉城却轻哂了一下，笑不及意：

「他的通讯器上的私人联络资料，只有你一个人的，连一位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都没有，你们关系很好呢。」

「那是自然。」穆承雨笑着道，眼神柔和，没有任何芥蒂：「我们是认识许多年的朋友。」

「我之前就听过阿荷提起这个人，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是个白手起家的优秀实业家，在今年湘城的商会上非常醒目，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他，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缘分。」

穆承雨心想，赤九狼其实也早就听过你白杉城的大名，要是等他醒过来发现是白杉城帮了他这麽一个大忙，不知道心底做何感想……但总归都要感谢杉城的帮忙。

穆承雨发自内心道：「杉城，谢谢你替九狼做的一切，或许钱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但是，」他鼓起勇气，诚挚万分道：「今後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忙你的。」

白杉城品味了这句话半晌，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最终凝结成一个浅笑在嘴角，道：「你不必跟我说谢谢，以前不需要，以後更不需要。」

接下来的话题就顺遂了许多，穆承雨稍微讲了一些在国外求学的经历，又询问了杉城後来大学毕业後的就职目标与历经的过程，白杉城有问必答，两人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般，谁也不去谈起穆承雨逃到国外的那段故事，就好像一篇有几页被订死的章节，揭过去後就不再被翻开。

「我在去年的春天接任了国务大卿的职务，就像父亲一样，算是克绍箕裘。」白杉城睨了穆承雨一眼，扬唇道：「这点，可完全如你所愿了。」

穆承雨轻轻摇了摇头，道：「这明明是你一个人努力而来的功劳，怎麽会跟我扯上关系呢？」

「那你开心吗？」白杉城忽地认真得锁住了穆承雨的视线，他的声音像是充满了魔力，英俊而深邃的脸孔相得益彰，吸引着任何人都无法躲避他的注意力：「我走了一条跟我父亲一模一样的路，你觉得开心吗？」

「我觉得开心与否并不重要，而是……」穆承雨斟酌着措辞，缓缓道：「胡竹夫人没有表示反对过麽？」

「她自然是对我说过一些劝阻的话，」白杉城蓦然一笑，日月失辉：「但我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便没有人能够阻止我达成。」

穆承雨心口一满，突然满溢一股热意涌上眼眶，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掉泪，他低声道：「十年未见，杉城，你变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白杉城不置可否，而是深邃款款得望着他：「於我，你却一点都没有变。」

他忽然伸手拂过穆承雨莹白的脸蛋，抹去那些看不见的泪痕，以及无法意象化的疲惫，那些辗转翻腾，离乡背井的忧思，杉城的手掌宽大而温暖，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影，密不可分得重叠在一起，思念就像是未燃的烟火，一旦触发，就猝不及防得绚丽炸绽，留都留不住，停都停不下来。

这个男人给予他乍现的温柔，总是铭肌镂骨，像诅咒一般。

「小雨，别再离开我了。」

刹那间，白杉城腕上的通讯器突然突兀得闪烁了起来，白杉城眉头一皱，随意一瞥，眼神却多耽搁了一会，穆承雨并没有漏看他的神情，那是一通他不想拒绝的电话。

然而，白杉城却没有马上接通，而是朝着穆承雨忡怔的目光看了过来。

「你的通讯器也亮了。」

穆承雨如梦惊醒，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通讯器版面已经不晓得闪烁了多久，上面标注了来电者的身分，醒目而深刻的三个字。

邱成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