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九

穆承雨才不会上当,他谨慎得挪着步伐,保持着适当的安全距离,道:「杉城,你怎麽会在这里?」

白杉城配合着他的步伐,饶有兴味得将手背在後方,缓慢得仗着腿长的优势拉近距离:「你又为什麽会在这里?」

「受到了陈家的邀请来的。」

「可巧了,我也是受到了陈家的邀请来的。」白杉城突然大步横越了两步上前,穆承雨愣是被吓退了两小步,很快的就被白杉城高大的身影逼到了墙边。

白杉城动作流畅而理直气壮得将手撑在穆承雨的耳边,属於他的Alpha信息素,贴合着肌肤的温度迎面扑鼻而来,像一道刺激而不违和的感官飨宴,他低着嗓音,好似轻柔说话一般在穆承雨的耳畔道:「我刚刚说了,你如果自己过来,我就不逮你,现在迟了。」

明明都已经三十岁了,对穆承雨而言可能又更久,但对於眼前这个跋扈又专制的Alpha,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把他压在墙上,穆承雨还是会感到胆怯及妥协,在面对白杉城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小雨,什麽时候准备跟我一起回家?」

穆承雨猛然抬起头,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眸,诚实道:「……我不会回去的。」

「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答案。」白杉城并不显愠色,相反的,他的口吻甚至称得上温柔,像是心平气和地在跟他讲道理,这是穆承雨前所未见过的模样:「我知道你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想总是被我和白家拘束住,我让你自己去走,走了十年,我没有干涉过一句话。

「但你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明明有许多种方式可以向白杉城表达自己这十年来的经历与收获,但穆承雨就是刹那间想不到任何一种最合适的说词,他顿时从心底产生出一种莫名言喻的心慌,甚至是挫败的恐惧,他正要说出什麽,白杉城却替他讲了出来。

「你想要的东西是什麽,属於自己的选择权?」

「你不想念商,重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毕业後找到了能够学以致用的工作,你也做到了;还是你想要的是属於自己的兴趣,你不想参加马球社,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你想画画,我腾了一整层楼的空间给你,你一待就可以待上一整天不吃不喝,我也没因为这样就不许你再画了,你就问你自己一句,」

白杉城道:「你有多久没有专注得沉迷在画一幅画上了?」

「我……」穆承雨感觉自己被绕进了一个胡同里,他喘息着跑着想要找到绕出胡同的路,却发现自己确实已经想不起来,上次随心所欲得提起画笔是什麽时候了……

「但这些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想要的是离开白家。」

白杉城就像是一位出色的写作家,轻描淡写的笔触,就把穆承雨试图粉饰太平的心事给翻搅出台面,每一句话都像是剥开一层穆承雨的心脏,穆承雨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丝的锋利,或是疼痛,他只感觉到了恐惧,像那笔锋处浓黑的墨汁,轻轻一滴,就逐渐晕染开来……

白杉城低声得剖白道:「你想要离开我,不想再成为我的附属品,所以你逃出了国,去了一个跟湘城截然不同,完全陌生的国度,用你自己想要的方式,在没有我的地方过独立的生活,然而十年过去,你又回来了本国,完全属於你自己的决定。我没有强迫你,也没有追捕你,这十年来我甚至连你的一眼都没有瞧上,这就是你离开白家,离开我,想要得到的东西……」

白杉城将他疏松得禁锢在自己的双臂之间,不需要任何坚固的命令,因为已经没有人再试图逃走了:「……自由。」

一个轻盈又充满力量的词汇,穆承雨此时却只感觉到胸腔底部沉闷而冰冷的重量,他突然想到了九狼,被他推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一瞬间,穆承雨觉得自己好像推开了所有代表自由意志的东西。

「小雨,你看着我。」白杉城悠悠得抬起了穆承雨的下巴,神情正经,甚至带着一点自责的谴责:「现在这样,就是你想要的自由吗?」

穆承雨想反驳他,想大声的,义正严词得指着他的鼻头破口大骂,白杉城可以笑话他愚昧,可以报复他叛逆,可以冷眼看着他十年过去了依旧在为了争取那不存在的自由,而不断得在泥淖中反覆挣扎,他要幸灾乐祸,要冷眼旁观,或是要撒口恶气都好,但他就是不该责备他,白杉城凭什麽责备他呢?

为什麽不能好好得把他当成一个重要的,值得珍惜互助的人呢?

穆承雨几欲开口,却又都沉淀了下来,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会回来本国,就是希望能在这所剩不多的日子里,能不能再多帮助杉城一些,而现在看起来,或许要追查白岩画遇刺的真相,还是有那麽一线渺茫的机会的。

穆承雨眼眶微红,眼尾却是微弯着笑的,他释然得吐出一口气,道:「我这辈子,恐怕是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的。」

白杉城的口吻却突然又蛮横了起来:「既然知道得不到,就不要再把它当作最想要的东西。」

「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

情。」白杉城松开了穆承雨的下巴,整个人也往後退了一步,让穆承雨依旧能够感应到他的温度,却不再被他的信息素给压制,他道:「如果你想做的这件事跟我有关系的话,那就跟我回去吧。」

穆承雨叹了口气,直想摇头,轻斥道:「你还以为你像小时候那样,所有人都理所当然要围着你转吗……」

「这麽近还敢偷骂我,瞧你真是长性子了。」白杉城不怒反笑,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又坏又引人注目,他突然把手伸到穆承雨面前,眼神瞟了一下。

穆承雨一时间又突然摸不转这顽劣根性的少爷打的是什麽主意,愣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连话都像是忘了要怎麽说。

「手伸出来。」白杉城又用眼神瞟了一下,气势万钧,见穆承雨犹犹豫豫得伸出了手,又突然心软了一下,柔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穆承雨点了点头,伸手搭住了白杉城的手指,才刚触碰到,白杉城将他的手盈盈一握,整个包覆进自己的掌心里,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室外走。

穆承雨被带离了舞池边,被带离了长廊,转眼就被带离了方才有经过的建筑物跟走道,他盲目得被拉着,很快得就跟着白杉城的脚程来到了飘雪的地方,四周逐渐被银白的颜色取代,十步之外的景色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他身上穿的是礼服制的绸缎,并不耐寒,原本伯恩娜夫人给他的时候,是有成套的狐毛披风,但给他婉拒了,就在他打哆嗦的时候,忽然被白杉城揽进了怀里取暖,他的西装礼服其实也不保暖,只不过胜在Alpha天生体质火热。

两人挨着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更是一片茫茫大雪,就在穆承雨以为自己要被白杉城埋雪推里的时候,白杉城突然带着他走过了一座像是拱桥的地方,抵达了对畔,远远望去,像是一小座野生森林。

他们徒步就走进了树林里,风雪立刻转小,视野也变得清晰,白杉城没有走的太深入,而是低头问穆承雨:「冷吗?」

进了树林里之後,反而没有那麽多寒气了,穆承雨摇了摇头,白杉城却笑了一下,随手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拢到了穆承雨的身上,把人包紧,他自个儿就穿了一身衬衣马甲,还不嫌冷,连袖子也顺势挽了起来。

他双手十指骨节分明,白皙却又充满力量,袖子挽起来看得更清楚,并没有配戴任何饰品,没有板指或是戒指,左手腕上有一只表,也脱下来给撸上了承雨细瘦的手腕上挂着。

穆承雨这时候才看清楚白杉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眼熟的东西,他怔了一下,眼睛都给睁大了,不可置信得脱口道:「你怎麽,还带这个出门?」

白杉城扬唇一笑,将手上的小布包往穆承雨眼前一递,果然飘出来一阵水果的甜香:「特地找人配的,你闻闻。」

白杉城为了他养在蜿国的那一山独角兽,动用了一个研究团队去记录并研发如何保育这些稀有兽类的方法,之前调配出了一种果香囊带在身上,可以降低野生动物的戒心,并且可以遮掩他的信息素太过充满侵略性的气味。

穆承雨一瞧就晓得白杉城手中这个跟果香囊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不知道是为了哪种野生兽类调配出来的,他忍不住好奇道:「这森林里面,是有什麽动物吗?」

「那当然,」白杉城振振有词道:「北邦的环境生态系比较单调,培养出来的兽类个体都很强悍,有群居性,皮毛厚重,且颜色具有保护性,牠们久居寒漠,必须靠自己天生的优势以及本事,才有办法往食物链顶端踏上去,且居住的地方由於人烟罕至,所以都充满野性,无法驯服。」

穆承雨就着白杉城这一连串的叙述,最先浮现出脑海的就是狼了,当下就觉得白杉城是在胡闹,好好的一场舞会,怎麽把他们俩人弄到这荒郊雪地里等着喂狼了。

白杉城瞅着他这幅熟悉的敢怒却不敢言的模样,回味了好久,才笑着道:「瞧你吓成这样,我带着你走的,实际上不可能走的离宫殿多远,我来之前早就找人探过了,这座宫殿以前本来就是连着森林建造的,虽然说是花园,但其实花园外都是眷养野兽的地方。

「他们花了大笔钱将皇宫复刻出来,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我倒是想,如果能够回到以前那个年代,一定要到这座御花园里面看看,究竟有哪些漂亮又罕见的生物,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所以,到底是什麽……」穆承雨话尚未说完,就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生物从树丛中钻了出来,没有犹豫多久,就往他们两人的方向踢躂过来,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小脚印。

那团毛球大概是穆承雨可以轻松抱起来的大小,有着一双尖尖耳朵,毛色属於棕色带灰,是一只小狐狸,他先是撞进了白杉城的身上,嗅到了果香囊的气味,却没找着吃的,又往一旁穆承雨的怀里钻,像是笃定他身上有吃的。

穆承雨忍不住笑道,带着歉意:「抱歉,我身上什麽能吃的都没有……」

「你有。」白杉城道:「就在我的外套口袋里。」

「……」穆承雨木着脸往身上那件白杉城

的礼服外套的口袋一摸,果然找到了一个小锦囊,翻出来一看,是一些经过乾燥处理的小莓果,穆承雨倒出来放在手心,小狐狸立刻凑过来舔乾净,看样子是不打算挪窝了。

「这是特别制造出来的果实,外型不大,方便携带,而且里面包含了不同种类的天然营养素,一小颗就足够这种体型的狐狸提供三天的活动热量。」

白杉城边说边把小狐狸从穆承雨的怀里拔了出来,顺便熟练得检查了一下狐狸的外观,毛皮跟四肢,确认了牠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便把牠放回雪地上,让牠去唤其他同伴来要吃的。

白杉城也没闲等着守株待兔,握着穆承雨的手把人拉起来,就往被雪覆盖住的杉木林里走。

穆承雨起先还是很担心这麽莽撞得探路会不会有问题,然而白杉城一直富有力量得牵着他的手心,让穆承雨想到自己以前小时候,也是这样被白杉城乱七八糟得抓去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总归白杉城每次都有记得把他带回去就是了。

他们边走,边陆陆续续有零星几只小动物从雪推里窜出来,穆承雨却时不时握紧了白杉城的手。

「你胆子这麽小,反倒让这些小家伙们更不怕你,我身上的气息对他们来说都太有侵略性,带着你在身边,他们才敢一只一只靠过来,光是靠香囊是没有用处的。」

穆承雨被当成了大香囊使用,还要被白杉城嫌弃胆子小,就有些不乐意了,小声道:「哪有胆子小,这些小家伙都小小只的当然没有关系,但你又怎麽知道只有小只的,万一……」

他边讲边抬头,才发现白杉城正饶有兴味得瞅着他,见他不说话了,才好整以暇道:「怎麽,害怕了?还说自己胆子不小,有我牵着你,还有什麽可害怕的?」

穆承雨不明白他有什麽好得意洋洋的,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嘲笑别人,穆承雨道:「我是怕你被牠们给欺负了,别以为自己作为人类很厉害,要是碰到狼或是熊,你就是讲破理,牠们也是不会理你的。」

这时正好路经一块倒卧的巨木,白杉城先跨了过去,再撑着穆承雨踩上去,这个高度其实穆承雨是可以独立跨越的,只是他穿着长褂礼服并不方便,待他正要往下跳之时,白杉城却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手牵着穆承雨的手,另一手揽住他的腰,穆承雨踩在巨木上,恰巧让他的视野高度在白杉城之上,彷佛白杉城将他抱了起来一般。

白杉城很专注得看着他,很温柔,却没有在笑:「你担心我。」

「我当然担心你。」

大雪倾覆,十里浓霜,他从未与穆承雨携手来过北方的雪地,却一定要在这个地方紧紧得拥抱穆承雨。

如果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仍然无法彻悟去好好爱一个人的滋味,那他必须得先体会如何好好抱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