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六

「不错,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窦铮正式证实了这个说法:「白岩画遇刺的地点确实就在蜿国。」

穆承雨感觉到自己微幅的颤抖,声音却又极度冷静:「那为什麽会没有他的屍首,为什麽最终什麽都没有找到?」

窦铮端详着穆承雨的情绪转变,像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却终於意识到,相较於初次在国宴上见面时的花瓶形象,这个年轻貌美的男子远比他预期中来得复杂。

甚至乎,他与邱成鸢之间的关系,也耐人寻味了起来。

他收起了与世无争的温吞形象,话锋一转,犀利道:「你有听过四十人名单吗?」

穆承雨怔了一下,不确定道:「是指前朝留下来的那份特赦名单吗?」

「那你知道名单上都是哪些成员吗?」窦铮循循善诱。

「保皇党羽。」穆承雨硬着头皮答道。

「保皇党羽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而且绝大多数已知,各个情报单位都有掌握足够充分的动线与踪迹,重点在於,另一部份我们所不能完全确定的名单。」

窦铮钉住穆承雨浅棕色的眼睛,宛如屠夫的利刃剖开新鲜的肠肚,道:「前朝翡氏家族。」

穆承雨咽了咽乾涩的嗓子,艰难道:「……就是这份名单的下落,让白先生遭人陷害吗?」

「果然是白家养大的孩子。」窦铮爽朗一笑,意味不明道:「你不如反向思考一下,假如正是白岩画掌握了这份太过烫手的名单,将名单上的成员赶尽杀绝,最终才遭人报复呢?」

「这不可能。」穆承雨斩钉截铁道:「就算是遭人报复,他有重兵守卫,又怎麽可能轻易让人暗杀成功呢?」

「你要替他辩护我没有话说,但你今日既然已经费尽心思单独会见我一面,我便告诉你一句,你不妨想一想,白岩画为何会轻易赴死?」窦铮道:「为了这份名单,他连自己的命都能牺牲,你就没想过,若是这份名单还在白家人手中,会不会下一个赔命进去的,就是他的独子了?」

「这份名单现在白杉城的手里?」穆承雨骇然问道。

「我是说白家人的手里。」窦铮摇首,笑容和蔼得纠正道:「你也是白岩画养大的孩子,难道你就从来都不知道这份名单的下落吗?」

瞧见穆承雨白皙的脸庞血色尽失,窦铮并不想太过份,毕竟还是得看着邱成鸢的面子,他宽慰道:「你不用这麽紧张,屏除职务身分,我们就是闲话在聊而已」

「我只是要提醒你,这份名单至关重要,同时也非常危险,你就是为了邱成鸢着想,必不要隐瞒任何关於这份名单的事情。」他又再度强调道:「找到了这份名单,或许就能解释白岩画遇刺的真相,了却你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情。」

穆承雨心绪一片混乱,他鞠躬向窦铮道谢,正要离开之际,窦铮忽然又叫住了他。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关於蜿国的军事基地。」窦铮目光深远道:「十多年前报废之前的基地负责人,就是白岩画。」

这日,穆承雨到医院进行例行检查,自然是邱大人亲自陪着他一起去的。

由於前不久才发生在青藤宫自爆客事件,如今邱大人的维安工作更加严密,除了贴身护卫之外,也有安排护卫先在行经之路站岗。

邱成鸢牵着穆承雨的手,陪他逐一完成各项检查,等待的过程中,穆承雨便趁着空闲时间向他汇报工作上的事情,邱成鸢安静得听着,并适时点评几句。

穆承雨说着说着,邱成鸢却没有再接话,他不明所以得抬起头,就迎上邱成鸢温情脉脉的灰色眼睛,穆承雨不知道为什麽,突然紧张了起来。

邱成鸢轻点了穆承雨的额头,低沉道:「让我想到你在国外的时候,每次特别拨空飞去见你一面,想看你笑一笑,但你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得跟我报告事情。」

「……您不就喜欢看我这样,又怕您,又不得不讨好您。」穆承雨垂下视线,可不敢一直顶着对方深邃的视线。

「那你现在还怕我吗,嗯?」

穆承雨左右瞧着休息室没人,他忽然拉低了邱成鸢的领带,仰起头,凑上去轻轻咬住邱成鸢的下唇,道:「怕的。」

何碧寒敲了敲休息室的门,请示邱大人到医师的诊间听取报告,门一打开,就看到邱成鸢牵着穆承雨走了出来,穆承雨低着头,双颊绯红,看上去气色尚佳,错身之时,何碧寒不免也闻到他身上的花香味,非常馥郁。

穆承雨其实并不喜欢听他的健康报告。

因为每次都能感觉到医师极力得想要安慰他,他也从来都不乐观,自从医师曾经委婉得提过他的五脏六腑都开始出现器官衰竭的徵兆时,他就晓得自己距离上一世的结局也不会太远了。

出乎意料,这一次医师给予了一个正面的答覆,由他的笑容满面即可见一斑。

「穆少这次检查的数据,都稳定了下来。」陶医师笑着道:「伴侣稳定的信息素提供了重要的帮助,虽然很难界定当前穆少的性别状态,然而邱大人您提供给他的协

助,已经类似於标记结缔所赋予的安定效果。」

邱成鸢神色如常得问道:「如何能定义有达成标记?」

医生答道:「以生理结构来说,并无法完成标记,原因是穆少并没有omega腺体,但若是能够使Alpha信息素长期存留在穆少的体内,也算是变相的标记了。」

见穆承雨神情郁悒,医师会错他的意思,宽慰他道:「穆少别觉得心慌,现今科技下的社会,也是有不少Beta透过调理体质的方式,以增加Alpha信息素的亲和力,你却不需要其他外力协助,再加上伴侣提供的是顶A的信息素,即便是想要怀上身孕,亦是指日可待。」

穆承雨只觉得这位医师拿了几分颜色,就要开起染坊了,正不知所措,邱成鸢却稳重得接过了话题,问道:「若他怀上身孕,对他的身体可有伤害?」

穆承雨没忍住转头看向邱成鸢,後者却无动於衷,只是握紧了两人交握的手心,穆承雨只好又把目光放回医生身上,希望能从他口中挖掘出否定的答案。

事与愿违,穆承雨竟从陶医师眼中看出他怀抱大量的信心,道:「不仅不会有伤害,乐观一点说,我甚至认为会对稳定他的病情有所帮助。」

返家的途中,穆承雨面对邱成鸢不再避讳的态度,除了兀自焦虑之外,似乎也无能为力。

「小雨。」邱成鸢忽然低沉得唤住他的名字。

穆承雨没由来的觉得有些委屈,他顺势靠进了邱成鸢的怀抱里,枕着男人的胸膛不发一语,只听见邱成鸢长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又温柔无边得轻抚着穆承雨的脸颊,温声哄道:「你不需要有心理负担,我们顺其自然就好,一切都还是以你的健康最为重要,嗯?」

穆承雨仍是抿着嘴唇,不肯答话。

「小雨,你看着我。」邱成鸢提起了穆承雨的下巴,用拇指摩娑着承雨的唇瓣,道:「为什麽那麽害怕有孩子?」

「我没有办法、」穆承雨避开邱成鸢火烫的视线,摇头否定道:「我……我身体又不好,怎麽能够、……我没有心力去照顾别的东西的。」

「你先冷静一点,乖,看着我。」邱成鸢充满耐性得凝视着穆承雨,混合着慈爱以及占有慾:「之前陶医师提过的事情,你一定有放在心上,那博士也跟我讲过不只一次,若是想要根治你身体的问题,最好能够找到你的血亲提供基因样本。」

穆承雨点点头,又恹恹道:「我已经没有血亲了……」

邱成鸢低叹了口气,轻而易举就将穆承雨纤细的身躯抱进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似的,他伸手向下轻柔得覆盖住穆承雨平坦的小腹,在他耳边呢喃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了这个孩子,你在这世上就有血亲了。」

如医师所言,穆承雨当前的身体状况确实有好转的迹象,体力跟胃口都有逐渐得恢复,再加上他重返安情局的职务,陆陆续续有出勤几个外派支援的侦办,其中比较棘手的案子,就是近两年来在市面上持续扩大流窜的新型毒品。

此新型毒品,前身是一种omega安定剂药物,在上市前即被国际药品管制局发现具有神经破坏性以及成瘾性,然而最终却被不法业者研发成迷幻剂类型的毒品。

由於其药性在omega身上发挥的作用最大,最一开始的时候,混和进入一般寻常omega药剂中一起服用,完全追查不到,其最明显的效果即是会增加omega的服从性,副作用轻则产生晕眩以及失忆,重则会破坏中枢神经系统,腺体功能,进而导致精神崩溃。

此毒品最恶劣之处,即是具有重复记忆效果,上瘾後非常难以戒断,即便切除了omega腺体,都无法完全根治,又因时常以粉盒的形式携带及食用,又被昵称「香粉」。

本来遮遮掩掩得流通在八大场所,如今却已经往上流阶层以及校园地区扩大势力范围,尤其是经查获了几起在高级会所中的毒品交易,让政府高层下令落实积极扫毒。

在结束一起校园大型扫毒工作後,穆承雨意外得被负责的检调人员通知,说是其中一位坦承犯案的omega男子,请求单独会见穆承雨一面。

穆承雨来到了临时收押所,万万没想到,坐在隔离侦询室当中被上铐的年轻男子,竟然是花庆。

穆承雨完全不可置信,上个月分明还在视讯中跟他分享新学期生活的omega,此时此刻又因为犯刑被重新关押,他原本就是假释出狱的,贩毒又是刑事重罪,他这辈子或许都没办法离开监狱了。

「小雨哥……」花庆听闻声响,才迟缓得抬起头,似乎有些胆怯对上穆承雨的眼睛,他尝试松懈一下唇角,却比哭泣还要难看。

「花庆,这是怎麽一回事,你慢慢仔细得跟我说。」穆承雨坐到花庆的对面,非常严肃得告诉他:「你得完全坦承得告诉我所有的事情,我才能够想办法帮助你。」

「……是真的。」花庆艰难得动了动嘴唇,声音乾涩难听,他道:「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你胡说,你才没有这个本事,是谁让

你去顶罪的?」穆承雨痛心道:「你是omega,你认罪了是要回去教化馆的,进去了短期内是不可能再出来的。」

「对不起,糟蹋了你对我做的所有事情。」花庆语调苍白道:「……我身上,很久以前,就有吃过那种『药』。」

面对穆承雨骇然的表情,花庆自虐性得伸手揪住了他後颈的伤疤,那是omega腺体完全切除後所遗留下来的,他貌似又回想起来之前所有经历的疼痛,颤抖道:「即使全毁掉了,仍旧还是没有用。」

「谁让你吃那些东西的?」穆承雨愤怒道:「就是栽赃你入狱的人?」

花庆摇摇头,带着浓厚的厌世以及事不关己:「我得回去监牢里,否则他们就没有办法再度控制我……失忆的那段时间很快乐,但我其实是知道的,我已经……毁掉了。」

「告诉我,到底是哪个人?」

花庆眼神木讷,一双下垂的大眼睛没了丝毫生气,他摇着头,断断续续道:「本来会是我阿姊的,她把我藏起来,要我好好的,但还是被发现了,我是很愿意替代我阿姊的……他只是想要一个长的像他亲弟弟的人,生下的孩子。」

「他的妻子不许其他人生孩子,要教训我,把我丢进监狱里,本来是想找人羞辱我,但我先自残了。」花庆面容麻木,却突兀得扬起了唇角:「然後我就失忆了。」

他又缓缓得抬起头,朝穆承雨露出一朵花苞般生嫩的笑容:「然後我就遇见了小雨哥。」

穆承雨竟不忍心再打断他的自白,宛如遗言一般的诀别。

「他们发现你把我救出去後,就不能再控制我,所以又给了我『药』,我误吃了,又被控制了。」花庆极度疲倦,脸庞也早已瘦脱了形:「他们得让我再重新回到监狱,不让我再被小雨哥你保护了。」

「那种『药』」太恐怖了,」花庆无助得掉着泪水,无法控制,也无能为力:「只要沾上了,就永远不能摆脱,只要没有在固定的时间吃下去,比死了还要痛苦……我已经切过一次腺体了,已经没有什麽其他办法了……」

花庆这辈子坚强了很多次,却也没有足够坚强了很多次,他睁着滢滢泛泪的大眼睛看着穆承雨,沙哑道:「最後,我想再见一次你跟阿姊,就再看一次就好。」

「小雨哥,我这辈子、没有什麽东西能回报你……对不起,谢谢你。」

申请保外就医的花庆,被穆承雨强势介入转去了贵族医院,竟是连一天都没有撑过,穆承雨守在病房外接到噩耗,推门进去看了这可怜的omega最後一面。

花庆面容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穆承雨询问医师他的死因什麽,医师也是惋叹不已,答道:「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没有了求生意志,任何仪器加诸在他身上都只是数字化的生命徵象,他的精神世界已经死绝了,他的身体只是迟一步跟上去而已。」

「精神力还能够影响他的生理机能?」穆承雨不可置信。

医师点头肯定道:「这孩子虽然生父不详,但他的基因型非常纯正,很有可能是近亲通婚下的後代,通常这类的omega孩子们,精神领域都比一般人强大。」

穆承雨莫名缘由得想到了那把匕首上的箴言。

『水源能够救你,除非你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