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4

飞禽走兽早被巨响吓得四散奔逃。偌大一片林地,如今唯有夜风拂过的树叶沙响。突兀的沉默降临,诺亚茫然片刻,忽然瞪大眼睛。

“什——”

他呆呆望着巫医,转而又看向安卡达。

“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依然抓着他手腕,低头一言不发。

“自欺欺人也该有个限度。”面具后狭长的眼瞳略带讥讽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安卡达,“区区凡人,竟想瞒过神的眼睛?”

“这是你应受的惩罚。”巫医落到地上,扬起下巴,打量着诺亚,“至于你,小子。你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诺亚听得云里雾里。安卡达对月神虔诚之心天地可鉴,月神怎么会惩罚他呢?

“不会的。”

手臂再次被抓紧了。诺亚转头,安卡达目光仍然粘在草地里,自顾自地摇头,像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神不会抛弃我。”

诺亚隐约觉得自己胳膊上已经被捏出了红印。他在害怕。这是安卡达身上不曾出现过的情绪。又是因为那该死的月神。插不进两人的谈话,诺亚只是回握住了男人的手。

我也不会。他悄悄做了个口型。

“可是她已经抛弃你们了。”面具之下的男人声音冰冷,“而罪魁祸首正是你们自己。”

无情的挑衅终于将神姬的意志推向了极限。月白羽蛇再度在安卡达脊背上显形,仰头嘶嘶。

“没有……没有人能妄议神明!”

每个符文都在男人身上燃烧。那蛇较之片刻前,体型竟暴涨至数倍以上,蛇鳞片片分明,油光锃亮,张着血盆大口,直冲巫医而去。

诺亚已经忘记了出声叫巫医躲开。也许之前的安卡达对他甚至使出没有十分之一的力量。月圆之夜,月湖加持下的神姬达到全盛状态。如果不是刚才受了伤,他将成为月神在人间的投影。

然而巫医连脚后跟都没有挪动一下。面具掩盖了一切神态,因此他只是抬起了手。金光自他掌心朝四面八方衍生,织作一张大网,正与蛇头相撞。

两股力量激烈地碰撞着,然而很快白蛇明显落了下风。金光贴紧蛇身,丝丝扣入鳞片下的缝隙。安卡达的身体上同样渐渐显出了淡金色的纹路。他痛苦地蜷着身子,却仍然不甘放弃。

“够了……”

诺亚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他不得不承认人们对月族的恐惧是有道理的。这样能令天地为之变色的力量,无论是谁都会心生敌意。

他根本什么都阻止不了。

“你想做什么。”他转头看向巫医,沉声道。他不愚蠢,安卡达已经拼尽了全力,可巫医只用了一只手。这已经超过了诺亚所能承受的想象。

他到底是谁?

巫医轻轻一挥手,那些金光便化作锁链扣住了安卡达四肢和脖颈。诺亚恍然意识到这些金链似曾相似,能够破坏月族的魔力。白蛇消失了,无论安卡达再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

“我似乎曾经对你说过,我什么也不需要。”巫医收回手,“神能需要什么呢?”

“……神?”诺亚下意识地重复。

“你现在应该跪下,小子。”他仿佛在笑,“你们这些人,亲口说过永远信奉太阳。”

“强大的秘术师虽少却也不止一个,”诺亚撇嘴,“你如何敢冒充伟大的太阳神?”

巫医看了他一会。

“我没有办法证明,因为这世界上也无人见过太阳神的真容。”他顿了顿,指向安卡达,“但如果你不信,他身体里的那东西,活不过三个月。”

他在少年发愣的目光中叹了口气。

“你还没明白吗,小子。你即将有一个继承人了。”

狂喜霎时冲昏了头脑。诺亚几乎想要跳起来,却在看到男人侧脸避开他灼热目光的一瞬间如冷水淋头。

“安卡达……”

他小声地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的。这是他的愿望。可安卡达真的愿意吗?

虔诚的男人因为与他交合竟然被神拒绝了。喜悦刹那如潮水退去,恐慌滚滚来袭。毫无疑问,安卡达只可能也愿意爱他的神。至于这个孩子,对他而言显然是累赘。

“不要讨厌我!”

少年一下慌了手脚,紧紧抱住高大的身躯,“不要生我的气……”

安卡达低着头,没有推开他,却也一言不发。他沉默良久,总算是轻轻握住诺亚的手。

少年眼泪星子都快冒出来了。

“既然你说你是太阳神。”男人看向巫医,“可否告诉我,伟大的月神现在如何?”

巫医注视他片刻,嘁了一声。

“胆大包天。”他评价。

在神面前提起别的神?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想知道?”他讥笑道,“那就跪下吧。”

安卡达当然不应该向任何除了月神之外的人屈膝。这对任何月族人来说都不可理喻,只是巫医纯

粹的恶趣味罢了。

男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下意识抓紧了诺亚。

莫名的怒火涌上诺亚心头。他坚定地回握住安卡达,瞪着巫医。

“收回你的话!”

巫医略带惊讶地看向他。

“连你的神都要不敬了吗,小子?”

像是为了佐证他的话,夜间林地的黑暗中,巫医的背后缓缓散发出金色的光芒。深秋中热浪竟扑面而来,狠狠压向诺亚。

“向他道歉。”

巫医似乎真的因为他的话动怒了。灼热到滚烫的空气再度来袭,皮肤如同被火焰炙烤般刺痛。诺亚强硬地仰起头,瞳孔在强光中更加耀眼。

“就算你真的是太阳神……”他咬牙忍着疼痛,“也不可以欺负未来的伊妲。”

是的,神是他们的恩主。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任何时候都要向神卑躬屈膝。人们爱神,敬仰神,而神也应爱他们。他们向神献上收获的谷物、猎物,神也回馈给他们阳光和雨露。伟大的太阳神若是爱他,便也应当爱他的伊妲。

面具在颤动。似乎已经与男人面容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金属此时竟正发出规律的嗡鸣。诺亚的大脑已经有些发晕,脑子仿佛也跟着那面具发颤。他的腿脚有些站不住了,朝后退了一步,深深陷进柔软的草地。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烧成灰的。

“你说他是你的伊妲,”巫医大笑道,“可他答应了吗?”

没有。

心底像是被敲出一块小小的裂口,所有滚烫的岩浆便一拥而上。喉咙不断泛出血腥的气息,诺亚捂着胸口,难受地蜷缩着身体。

他应该向伟大的太阳神下跪。每一丝跳动的热风都在耳边不断地重复。膜拜他吧,解脱立刻就会到来。

不应该。

是的,安卡达没有答应他一定会成为他的伊妲。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的敬仰只会给伟大的太阳,是善待他们,珍视自己子民的太阳神,而不是眼前这个冒名的顶替者。

无论是为了安卡达,还是为了他自己,都不能在这里倒下。

“啊、啊啊——”

过量的画面在脑海里涌现,全然发白的眼前不断闪过零星的片段。过于盛烈的金光,湖边昏厥的母亲,交头接耳的族人。

并非像女人曾经告诉他的那般,他的父亲因为打猎而惨死在野兽的爪下。恰恰相反,在一次偶然的昏厥之后,仍是纯洁之身的少女便发现自己的腹部日渐涨了起来。他是个怪物。但十月怀胎仍然让少女舍不得将这个有着漂亮金色瞳孔的哭泣的婴儿随处丢在野外。

那他的父亲到底是……

头脑一片混乱,过高的温度仿佛能将血液蒸发。从未有过的力量在身体里失控狂奔,心脏以过高的速度跳动。诺亚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太疼了,他快承受不住了。

洁白的,冰凉的银光忽然紧紧贴在他身上。如同雨水落进快要干涸的沙漠,一滴,两滴,随后倾盆而下。身体仿佛被那股暴戾的冲劲撕裂,又被细心地缝补愈合。

怎么会……

身体已经疼得动不了了,诺亚万分艰难地睁开眼睛。安卡达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脖子上的金环箍得很紧,原本偏深的肌肤因为呼吸不畅而通红,可他还是抬起了手。

细小的银光在他指尖飞舞。治疗是月族最擅长的秘术之一。即便巫医已经想方设法限制了他,但因为要腾出手对付诺亚,满月状态下的安卡达能力仍然足以打破这等枷锁。

“你疯了吗?”巫医的语速难得变得急促,“你再用下去,它就离死不远了!”

什么?诺亚脑海中一下警铃大作。但安卡达完全没有停手的打算。诺亚知道如果自己不挣脱,无论如何劝说,男人也不会停手。

那是他和安卡达的孩子。他不许就这样消失。他必须活下去。为了他自己,为了安卡达,还为了……

金光在诺亚的血管里流动。他偶然地想起了第一次驯服一匹烈马。那股暴躁的力量在身体里上蹿下跳,然而诺亚紧咬着牙关,不给它露出一丝破绽。银色的月亮披在肩上,明明冷淡,却温柔得像谁的臂膀。

热浪忽然猛地回弹,就连周围的枯草都烫得短暂闪过火星。诺亚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脚下一个踉跄,落进安卡达怀里。

“怎么回事……”他趴在男人身上,昏昏沉沉。

安卡达沉默着。少年的额前刚流过一丝金光,随后隐匿进皮肤里。那是太阳的纹印。他看向巫医,等待对方给个说法。

有面具的遮掩,巫医看起来没有一丝慌乱。刚才诺亚身上爆发出的强大能量甚至没能推动他后退一步。也许他真的是太阳神,可神为什么要为难他们呢?

诺亚精神稍稍回复了些。贴在安卡达身上,凉爽的感觉让他好受了许多。只是体温仍然偏高。他朝四周看了一圈,景物一成不变,可隐约有什么不一样了。目光所及之处,一切更加清晰,耳朵足以捕捉风的轨迹,能分辨最细小的虫鸣。

“做得很好,我的儿子。

巫医笑了。和之前的每一个表情都不一样。那不是诺亚凭着语气或眼神的猜测——金属面具上的纹路竟然真的动了。

“你终于觉醒了太阳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