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你在我心里

83　你在我心里

阿德利安觉得自己在做梦。

灵魂卸掉了肉体的重量，如同负重前行的车夫终于卸下了满载的货物，浑身轻松，轻飘飘得稍稍一蹦，便能蹦到天上去。

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这……应该是在做梦吧？

阿德利安这么想着，坦然地面对模糊的视野。眼前的场景过了好一会儿才清晰起来。

他梦见家了。窗外明月高悬，正是一个静谧的午夜。

梦里的他走在熟悉的走廊上，地毯是亚伦挑的，纤长的毛皮舒适绵软，哪怕光着脚踩上去也不会着凉。鞋底的感觉有点奇怪，不像是他常穿的软底拖鞋，有点硬邦邦的。

他三两步爬上楼——咦，他好高啊！腿也好长！阿德利安高兴起来，一步就能跨过四个台阶。心里突然漫出一股期待和欣喜。这份雀跃像风一般托举着他，不一会儿他就高兴地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一路没发出半点声音，轻手轻脚的。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阿德利安迫不及待想扑进自己宽大厚实的床，裹上被子好好地打几个滚了。他想加快脚步，但脚步不听他的，一进了门，就仿佛进入了圣地，一下子谨慎、轻柔起来，慢慢地向着床走。

床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阿德利安一愣。

他疑惑着，心底的兴奋却猛然高涨，好像还有点……羞怯？紧张？

‘他’走到床前——盖得严严实实的被窝里，赫然露出阿德利安的脸。

少年柔软的黑发铺散在羽绒枕上，被子盖到了脖子，脸显得越发小，闭眼安眠，嘴角含笑，睡得香甜。

阿德利安错愕地发现自己的脸居然在发光！发光！

在‘他’眼中，少年白皙的面容简直如神明一样徐徐生辉，沉睡的样子宛如童话中的精灵，自带磨皮美白高光特效。

‘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停在少年脸前，嗅了嗅他的呼吸。

一双手臂忽然揽了过来。

床上的‘阿德利安’抱住了‘他’的脖子，仍闭着眼睛，嘴角已经勾起了明媚的笑容。这张泛着朦胧光晕的脸凑过来，摸索着在‘他’嘴角舔了一下，又亲了亲‘他’的唇。

“唔，亚历克斯……”‘阿德利安’嘟噜，“大半夜的，又偷吃我的零食……”

‘他’嘿嘿笑了两声，撒娇似地怂恿道：“我饿了，安安饿不饿？我们来偷偷吃宵夜。”

‘阿德利安’睁开眼，笑意盈盈地看了过来。

“你呀，”他的蓝眸笑得眉眼弯弯，“是不是又怕被亚伦骂呀……”

阿德利安从‘他’的角度看着自己，心中被甜蜜淹没。

美滋滋的，甜滋滋的，心里幸福得直冒泡。

想亲，想抱，想舔。

‘他’顺从心意地扑了上去，轻柔地压住少年，埋进‘阿德利安’脖颈间直蹭他。‘阿德利安’笑着抚摸‘他’的头发，小声说：“那我们轻轻的，悄悄的……做点炸酥肉吧……”

——安安好可爱。

阿德利安听见了亚历克斯的声音。

——吃东西好可爱！！想喂他！！

……

这不是梦。

这是亚历克斯的记忆。

这是阿德利安面临蛀牙危机时，亚伦停了他宵夜的一小段时期。晚上没有东西吃，阿德利安翻来覆去睡不着。亚历克斯就天天晚上来找他，带他悄悄下楼吃宵夜。

结果第二天一早亚伦看了眼食材储备就发现了，把亚历克斯狠狠训斥了一顿：“偷吃？你怂恿他偷吃！？——督促他刷牙了吗你！”

阿德利安看到‘他’在亚伦面前低下头，摸着脑袋嘿嘿嘿地笑，一边应付兄长的斥责，一边偷偷去瞄正下楼的小雄虫，对‘阿德利安’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这一眼被亚伦抓了个正着。刚睡醒的‘阿德利安’连忙哒哒哒过来，一把抱住亚伦的腰，说炸酥肉是自己做的……

阿德利安又听到了亚历克斯的声音。

——安安真好。

——我好喜欢他。

阿德利安眨眨眼，感到眼睛有些酸涩。

心被亚历克斯传递来的温暖情绪，煨得暖暖发热。

原来那些小事，不止他一人记得。

时光飞快倒退，阿德利安看见亚历克斯在阿谢尔面前领命，发誓用生命来守护自己，那时的阿谢尔面色冷漠，阿德利安却在他眼底看到一丝复杂的迷茫。

他看到霜白天蝎，看到亚历克斯和亚伦在战场上征战，他们追随着阿谢尔，所到之处无往不利。

他看到亚历克斯的学生时代，看到他们兄弟相互扶持，行走在人群中，却如孤狼般格格不入。

他看到他的幼年，看到他们出生在一个没有蓝天的星球，刮风下雨是常态。天总是黑沉沉的，阴云飞得很低，乌鸦般黝黑的云盘亘、翻滚，在耳边喘着气。云层中雷光和闪电交错，忽明忽暗。暗时伸手不

见五指，明亮时也不过人影朦胧。在那个雨天里，年幼的双生子送走了把他们从垃圾堆里挖出来的老人，从此相依为命。

充作屋顶的脏污油布被绷得很紧，只有一小截垂下来的破破烂烂的边角，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倾盆大雨泄在‘屋顶’上的声音像炸开了的油锅，噼里啪啦地，凶狠地迸溅着。两只幼小的雌虫缩在被丢弃的集装箱中，蜷着身子拥抱着彼此。

阿德利安疯狂地想拥抱他们——不知何时，他脱离了亚历克斯的视角，可仍然形如鬼魂。他只能从双生子身体中穿过，一次又一次。

阿德利安自欺欺人地坐在外侧，心疼得直抽气，痛恨自己无能为力。

亚历克斯被尤利西斯折磨的时候，他无能为力。

亚历克斯的断肢被送他眼前示威时，他无能为力。

就连尤利西斯将那只即将腐烂的手当做垃圾扔掉时，他也无能为力。

他只能像现在这样，呆坐在这里。

沉默——隐忍——强颜欢笑。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他曾用了一辈子，用了十八年去做这件事。如今，他仍然在做着。

阿德利安不甘心。

他的愤怒也是缄默无声的。无言的寂静中，酝酿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星球的风雨依然咆哮着，他沉浸在悲痛中，没有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暴雨拍打着那人的身躯。

亚历克斯站在阿德利安身后，有些恍惚地，注视着少年跪在地上的背影。

瘦削的肩胛，单薄的身形……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纤弱少年，总是悄无声息，隐忍含蓄，只有隐隐颤动的肩，能泄露一点儿地火般无声而肆虐的情绪。

从不愿给他们添麻烦，从不提任何要求，几乎无欲无求的雄主……

亚历克斯清晰地听到了阿德利安的心声。

……想保护他……吗？

他居然，在阿德利安的愿望里啊。

亚历克斯愣愣的。

他只是、只是，吹了点风，淋了点雨而已。

世界上比亚历克斯惨的人多得是，亚历克斯从不觉得自己的过去有什么值得痛苦的地方。他扎根于贫瘠、纷争和混乱，它们孕育了他的勇猛、无畏和强悍。

可是。

可是啊，这种小事……这种他毫不在意的事情，居然、居然会被疼惜吗。

他的雄主……那么、那么地心疼他吗。

亚历克斯低下头，路上早已积起了漫过膝盖的大水，推挤着，汹涌地奔流。集装箱放得很高，一时半会危及不到，但阿德利安看上去就像是他们下一秒就要被淹没了一样痛苦。

啊……是、是这样……

安安，也想要保护他啊。

就像他拼命想保护阿德利安那样，阿德利安也拼命想保护他。

亚历克斯一直以为自己的付出比阿德利安更多，一直以为自己的爱比阿德利安更深厚。

原来不是这样的。

他的安安也深爱着他。

这份珍视、心爱、守护的心情，原来是一模一样的。

幼年的他蜷在集装箱里，茫然地望着箱外，没空去想未来，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不识字，更不懂前程。

亚历克斯想告诉他——你的未来，就在你的面前，拥抱着你。

世界荡然一清。

看不见的波纹以亚历克斯为中心骤然扩散。所到之处，污水化为清流，乌云散出晴天，钢铁都市归于虚无。

他立在一望无际的天穹下，站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踩着水波，听着风和水的轻吟。

迎面吹来了阳光微醺的香气。

“……亚历？”

阿德利安看见了他，惊喜地：“亚历克斯！”

少年像炮弹一样扑进了他怀里，劫后余生，失而复得似的，牢牢地、紧紧地圈住了他的腰肢。亚历克斯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阿德利安也不在乎，只用力抱紧他。

——太阳出来了。

一轮红日，拨开海浪，一跃而出。

跃进了亚历克斯心底。

真好啊。

他抱着阿德利安想。

全世界最好的，他最爱的少年，在他的怀里。

“安安……”他说得结结巴巴，还像是那个躲在集装箱里被天灾欺凌的孩子，像那个不通人情世故、在学校和军队里吃亏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奔向他的未来。

“我、我不是一个……良善的，很好的雌虫。你都看到了，我打架斗殴，滋事挑衅，手里血流成河……我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阿德利安听见他在心里说——可你始终站在我身边。

“我一生，保护过很多人。小时候，保护跟着我混的小弟，长大后，保护我的战友，上了战场，就保护帝国的国民。”

“但是，”亚历克斯顿了顿，略哽咽地说，“要保护我的……爱我的，只有两个

。”

“除了我亲哥，就只有你。”

他跪伏下来。

阿德利安连忙抱住他的脑袋，但止不住他下跪。

这少年只好也蹲下来，抱着亚历克斯，梳理他的发丝。

亚历克斯蹭他的手，感到熟悉的掌心怜惜地、满怀安慰地爱抚他。这抚摸让他的心化成一滩春水。这份温柔，就是他所有苦难的价值。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学过格斗，学过机甲，学过战术，学过侍奉雄虫，但没有谁教过他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如果对象是阿德利安的话……他的全部、所有、一切……

都双手奉上。

亚历克斯深深地垂下头去，袒露自己的后颈，自己的要害。

“此身此心，敬献与您。”

他恋慕、虔诚地说。

“差遣我，使用我。”

“恩准我……赐予我为您而死的荣光吧。”

——那必定是我最有价值，最美满，最幸福的结局。

亚历克斯的世界，高声歌唱着神只的名——阿德利安。

他的君主，他的王。

银色的鳞甲，爬上他的面容。强有力的尾巴，探出他的身后。

深入基因的联系缔结了。

五感，意志，精神，灵魂。他的王接纳他的全部，包容他的所有，宠爱他的一切。

亚历克斯露出了餍足的笑容。

雌虫褪去孱弱的人形，顷刻间，变成一个行走的作战单位，威风凛凛的鳞甲覆盖着他的全身，他的双腿变为强劲的下肢，他的手变成锋锐的利爪，微微飘扬的银发下，伸出一对纤长触角。

将强悍写在外表上的战士收敛起浑身的尖刺，极尽温柔地托着君主的掌心。他的尾巴，驯服地贴在海平面上，一动不动。

然后阿德利安就愤怒地掐住了他的脸，唯一柔软的部位。

“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准你死了吗！活着、活着是最重要的啊！”

——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亚历克斯连连告饶，一脸浮夸：“啊啊、安安别捏，痛痛。”

——安安！安安手痛痛了怎么办呢！！我脸皮这么厚！！

“我错了，我不说了。”亚历克斯乖乖地说，“我会好好活着的，绝对——”

——要拼命保护安安！！！

阿德利安：“我听见了！你口是心非！阳奉阴违！”

亚历克斯立刻夸赞：“安安词语用得真好！”

阿德利安盯着他无辜的脸看了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尤利西斯的声音在此时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居然是真的——s级！”

阿德利安皱眉，一晃神，也或许只是眨了下眼，眼前便突然出现了尤利西斯的脸。

他看见了尤利西斯狂热的目光。

“如你所见。”亚历克斯说，“你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