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追溯异世界的来客

96 追溯异世界的来客

那是怎样的感觉?

宛如狂信徒终于亲眼拜谒了天父和救主。

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下跪的冲动。

血管里奔流的血液都如同恢弘的瀑布般高声呐喊,歌颂着主的荣光和权威。

他聆听了天启!他听到他的基因,他的身体,像归巢的倦鸟那样发出欢欣雀跃的鸣叫,他期盼地伸长脖子,想蹭蹭那淌过他灵魂的微风。

他的生命突然被灼日照亮,于是他终于惊觉自己竟一直在黑夜中踽踽独行。他充满希冀地渴望朝日的余光,一边唾弃自己的痴心妄想,一边奢求遥远的太阳。

少年走出培养皿,长久未运动的肢体有些不协调。阿德利安慢慢地,迈出一步。

残留着营养液的足底踩上地板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研究员都忽然心如刀绞。

大脑在疯狂嚎叫着,斥责他们居然不曾恭迎王的诞生!

他们甚至没给陛下准备一双合适的鞋!他们让最尊贵的王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要上前去。

要恭敬地、谦卑地展示自己的臣服和顺从。

至少这卑贱的身体还能让王落脚。

自责、懊恼、悔恨,本能促使他们的身体向王的方向倾斜。没有雌虫出声,但整个实验室瞬间沸腾,几十道人影心有灵犀地同时扑向太阳,离得最近已经跪倒在王的脚边,颤抖着伸出双手——

阿德利安淡淡道:“走开。”

他的嗓音略带沙哑,滴水未进的喉咙说出半个音节都是折磨。

新生的王向前走去,所有恰好跪在他前方的雌虫纷纷退避,他懒得看他们一眼,也不在意被厌弃的雌虫崩溃的反应,只留下一串湿脚印。

阿德利安径自从储物柜里拿出毛巾,擦干身上的水渍,再穿上合身的白大褂。被他‘选中’的、身材最娇小的亚雌研究员荣幸得满面红光。

唯一还算清醒的副手,呆滞地望着行动自如的少年,直到后者穿好衣服,向他看来。

那头黑色长发还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白大褂的肩背很快被濡湿,他也毫不在意。黑发贴在他消瘦的脸颊边,本就白皙的面容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只有那双蓝眼睛,尤其明亮且夺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回神。”阿德利安说。

副手猛地甩了甩头,忽然发现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面前,而自己跪在他脚下,居然已经泪流满面。

他错愕地摸摸脸上止不住的眼泪,又发现所有同事都像他一样,在无声嚎哭,一个个跪倒在地哭得快晕过去,可他们却一声不吭,像演一出滑稽的默剧。甚至负责人也赫然在列。

副手惶恐抬头,少年仍冷冷地看着他,他一时间竟然为获得了注目而感到无上欣喜,还胆大妄为地想为他吹干长发……

副手‘啪’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半张脸肿了。

他再看一眼阿德利安,顿了顿,又用力扇了另一边。

等整张脸都起来,他才总算清醒。

但他深深地低着头,再不敢看阿德利安的一片衣角。可怕的是,饶是如此,他眼前仍然不断出现阿德利安的脸,他的大脑不听指挥地思考着理应敬献给王的贡品。

“您、您做了什么!?”他竭力凶狠地质问,“您、您……”

“我有话要问你。”

我竟有这个荣幸为您服务!

——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然而按捺住这个冲动,当真说出口的,居然是:“负责人比我了解得更多,更能为您排忧解难……”

副手明白他两巴掌打少了。

他自以为清醒了,他觉得自己在思考了,但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阿德利安冷淡道:“跟他说话让我恶心。”

副手立马觉得他的前上司——虫皇在上啊他加了个‘前’字——简直罪无可赦!

他的余光瞥见负责人快要晕厥的脸,心里再也没有崇敬,只剩下鄙夷。

他这是被控制了。

副手拼命告诉自己,这是被控制了,被控制了……

“我没有控制你。”阿德利安说。

似乎这是个令人不快的话题,他微微皱起眉,有些隐忍地嫌弃道:“我只是……碰了一下而已。”

年轻的王靠直觉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他曾避之不及的灾祸席卷了他,但他留住了希望。

阿德利安轻轻叹息,不搭理因为这声叹息而更无助、更绝望的雌虫们,只是轻车熟路地打开另一个储物柜,挑出一罐营养粥。

军用品规格,耐储存,饱腹感强,味道欠佳,研究员们废寝忘食后的急救食品。由于是提供给亚雌的,用料比给军雌的细腻一些,但远远不到雄虫食用的水平。

可阿德利安太饿了,将就着用它兑水,囫囵灌下去,勉强安抚过于饥饿的肠胃。

雌虫们哭出了声。

他们哀嚎着,类似‘您怎么可以吃这么简陋的东西’。

阿德利安厌烦地吐出两个字:“好吵。”

实验室便又成了默剧。

他转头对副手说:“我问,你答。”

后者的嘴唇激动得颤抖起来,他惊喜地瞪大的眼睛里倒映出阿德利安古井无波的面容。副手仅存的理智知道自己浑身不对劲,但他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心思,心里只有受宠若惊。

他只能看着少年的唇一张一合,笃定地说:“你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后为这份‘信任’喜极而泣。

“是的、是的。”他癫狂地呢喃,“陛下、陛下……王……”

“够了。”阿德利安直接问:“——‘方舟’是什么?”

一语中的。

答案不假思索地浮现在副手的脑海里,这完全是本能反应,毕竟这是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他太了解了,他能背下他为此所写的论文和报告的每一个字。

“是、是……”

雌虫的表情用力到扭曲,但他再怎么努力,也阻止不了他的声带叛变,他的唇舌兴奋地投敌。

“是一个计划,我们相信它能开启虫族的新纪元,打破东西帝国对立的局面,让整个虫族重新统一,齐心协力,重回虫皇时期的巅峰……”

阿德利安:“所以你们造了一个‘虫皇’?”

“不!不不……哦……不……我、您,啊……”雌虫蜷缩着跪倒,那张脸因为过于复杂的情绪和挣扎而皱成一团,嘴里颠三倒四地说:“没有、我们怎么敢,那不是、那不是王……不不,您、您就是……”

这太荒唐了,这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荒唐。你们哪来的胆量……”阿德利安顿了顿,嘲讽地说:“冒犯虫皇。”

这等罪名能让所有雌虫悲痛欲绝,至少在场的研究员一个都跑不掉。

“我换个问法吧。”阿德利安说,“你们打算怎么‘开启新纪元’?”

副手满脸泪水地说:“一场战争。”

雌虫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什么,太快了,却也熟悉得令阿德利安一怔,难以置信地:“……什么?”

“一场战争。一场、一场对外扩张的战争。”副手破罐子破摔似地,说话越来越快,“我们认为东西帝国分裂的根本原因是失去了王!没有了陛下的抚慰,我们……他们……所有的雌虫都失去了根,我们无处宣泄,没有目标,生命都失去了意义……我们分裂,我们内斗,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他脑海里的东西越来越清晰了。

阿德利安缓缓道:“……所以?”

“我们无法重新迎回虫皇陛下,雄虫高贵又脆弱,是不能用科技发掘的秘密……”

“你们把雄虫当狗!”

阿德利安打断了他,“你们把他们制作成‘日用品’,从出生起就把他们圈养在牧场里变成家禽!他们活得和配种的畜生一样。你在跟我说什么‘高贵’?”

雌虫浑身一震,如同重病不治的患者,用濒死的凄惨目光仰望着他。

“探究你的大脑让我作呕。”新生的王冷酷道:“别逼我撬开它,我只会像开熏肉罐头那样掀开你,绞烂你的思维,再拽出来看那滩烂肉里都混了什么颜色——你不会希望我这么做的。所以老实点,配合点,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在这浪费时间。”

“告诉我,如果我没有站在这里,而是在培养皿里沉眠,一切都你们所愿……你们会做些什么?”

而副手回答道:“我们会以您的血肉为坐标,使用您的力量,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阿德利安终于明确地看清了他脑海中的景象。

——那是人类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时代变了,陛下……陛下!您已经抛弃了我们千百年!”雌虫哭喊着,“我们失去了王……除了王,别的雄虫都只是渣滓!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必须、自己为雌虫,找到出路!”

那就是战争!

对外扩张的战争!

曾经虫皇指挥军队们冲锋陷阵,虫族打下了整片宇宙,全宇宙都飘扬着虫族的旗帜,使用虫族的语言,是虫族的领土。

如今虫皇消失了千百年。领袖死去,虫族只剩下了内乱一条路可走。这条路一眼望得见尽头。

倘若内部缺乏动力,那么重新激发衰败种族活力的方式只有一个:外力。

这个宇宙打完了,就去打另一个宇宙。

“我们本来都绝望了……但虫皇在上啊……新的世界,来到了我们眼前!”

新世界的钥匙降临了。

这个副手还很年轻,更久远的事情他不清楚,但他知道,有一天,异世界的来客出现在了东帝国,为他们带来了坐标,和穿越时空的力量。

“你在想谁?”阿德利安突然问。

他的声音隐隐颤抖,“我为什么在你的脑子里……看到了阿谢尔?”

副手惶恐地

抬头。

阿德利安又想起了那个美好的梦。

他从来没有去过巴厘岛,也没有去过普罗旺斯。他没有见过海,没有冲过浪,没有做过陶塑,没有看过盛大的烟花,也没有吃过味道辛辣的食物。

他根本不可能出院。

那些真实得仿佛身临其境的场景……是以什么为基础构建的?

……那是谁的亲身经历,是谁亲眼所见?

副手只觉得一股磅礴的压力迎面而来,他身上仿佛突然压下一座巨山,世界转过身来对他横眉怒视,他瞬间被物质抛弃,被理念碾碎,他张开嘴,发出无声的痛呼。

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哀嚎,只能听见一个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哪怕他的听觉不再运转,他的大脑仍接收了那道指令,他尊崇的神明质问他:“——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雌虫不确定自己喊出来没有,他拼命回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加入‘方舟’的时候,它已经进行一半了……

约莫是星历6332年的时候。

一个莫名其妙开在研究院的黑洞吞噬了一切,摧毁了所有资料和实验品。所有研究员无一例外,全部死在黑洞里,只剩下无法拼凑的残肢。

都不剩了,什么都不剩了。

雌虫疯癫地甩着头说。

只有早已备案在云端的记忆文件和文献得以幸存。东帝国重组了研究所,招聘了新的研究员,重启‘方舟’。

这位副手是重建团队的元老,花了四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如果不是东帝国议会强行安排了一位负责人,他本该是研究所所长才对。

阿德利安从他的大脑里拖出了答案。

他接手‘方舟’计划时,交到他手里的只有三样东西:

‘坐标’,‘技术’,以及‘信息’。

一份来自异世界的血肉,一个虫洞穿越技术的初号机,以及……一份人类的记忆。

那个人类,名为阿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