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结局(下):梦开始的地方 【正文完结】

109 结局(下):梦开始的地方

身为人类的生涯有漫长而枯燥的十八载,回忆起来,却仿佛只有眨眼一瞬。作为虫族的生活不过堪堪一年多,细细数来,却包含了常人一生都少有的波澜壮阔。

阿德利安走得越高,过往乃至童年的记忆就越清楚。它们始终安详地居住在他脑海深处,如同曾经的他在病床上等待探视一般,等候着他的回想。

医护人员在他门外来来去去,脚步声随着日升月落从繁盛变得冷清。

他看到天花板上垂下的彩色千纸鹤,听见风铃和花草树木的合唱。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嘟嘟地啄他的玻璃窗。

他闻见挥之不去的消毒水的味道,阿谢尔肩颈间缭绕的牛奶的甜香和偶尔掺杂的烟草味。宽厚的胸膛、温暖的怀抱,还有落在头顶的手掌。

那就是他小小的、人类世界。

阿德利安的手腕上扣着一块黑色的表,此时正散发着微光。

这是艾伯纳带着团队赶工出来的便携型空间迁越装置——本身具有迁越的能力,储能可供使用两次,刚好是来回的往返票。艾伯纳希望它能为阿德利安保驾护航。

实际上,跨越时空的屏障并不如阿德利安设想中困难。也许是赶上了好时候,也许是他的确天赋异禀……

——他如臂使指的力量,似乎比他的心更清楚该去往何方。

他循着梦,跌跌撞撞地回到故乡。

阿德利安穿过那层更高维度的屏障,扑面而来的,满是战争的硝烟和焦糊味。

“咳、咳咳——咳——”

他一个踉跄,浑身脱力,跪倒在地。

以肉身穿越时空的感觉如同迎面穿过密集的激光网。

完整的肢体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切成肉块、碎肉,乃至肉糜,极高的炽热温度瞬间烹熟了活体组织,连血液都来不及涌动。恍惚间,自身血肉的糊味便会涌入鼻腔……

这当然是错觉。

阿德利安的肢体完好无损,只是精神力的大量消耗带走了他的体力,也消磨了思考能力。

到底是莽撞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空间壁垒变薄的周期是在什么时候。不把握机会的话,兴许就等不到下次了。

冷汗很快浸湿了少年的头发,发丝湿漉漉地粘在他苍白的面颊边。

阿德利安前所未有地虚弱,脏器都有短暂的衰颓,连呼吸都带来烧灼般的痛楚——成分与虫族世界截然不同、且污染度过高的空气涌入肺腔,如同咽下烧红的烙铁。

外界的信息缓缓涌入阿德利安的脑海中。无数生命散布在他周围——只是它们都已死去了。尸身余温未散。

这是人类的战场。尽管物种、宇宙都不同,战争仍是如出一辙的残忍。

……不。

好像、还有一个人活着。

阿德利安嗅到了极其熟悉的血腥味,紧随而来的,是微弱的心跳。

他错愕地转头。

污染,暴力,纷争,空气中弥漫着火山灰般遮云蔽日的硝烟,触手可及的皆是断壁残垣,被炮火肆虐过的废墟里渗出活物的血液和肢体。

这片建筑群已经看不出昔日的模样,所有大楼都倒成了废墟。

阿德利安倒吸一口冷气,从腰间摸出几粒亚伦准备的胶囊咽下去,边尽力调整自己紊乱的身体,边盯着那片废墟。

在他的注视中,斜插进砖瓦里的钢筋轻轻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所有倒塌物,缓缓悬浮而起。

阳光倾泻进灰暗脏污的阴影里,灰尘吹起薄雾,阿德利安看见一个脏得分不清五官的孩子,一个穿军装的童兵,气若游丝地被贯穿在钢筋之间。他骨折的手还扣着枪,枪托陷进他凹陷的肋骨里。

他快死了,只剩最后半口气。

年幼士兵脖子上的军牌被无形之力翻开,露出他的名字——

阿谢尔。

阿德利安愣愣地望着他,被巨大的惊愕和恐慌击中,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停止了思考。

阿谢尔知道,他要死了。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分不清是他瞎了还是世界本来就没有光亮给他。

人类的文明从地表开始萌芽,一边向下扎根,一边向上生长,枝干不断地、不断地向外扩张,树荫遮蔽天空,笼罩大地,野心勃勃地占领陌生的领土。死去的小草数不胜数,阿谢尔只不过是无数牺牲品之一。

他本来有个幸福的家庭,只是父母的面容早已被太多伤痛占据,他幼小的心灵习惯了麻木和冷酷。他嚎哭过,也祈祷过,最终在现实中明白了信仰都是虚妄的谎言。他端起枪,拿起刀,将生命交给自己逐渐长满老茧的手。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这个幼小的孩子脑海里想不出什么有温度的东西,只有个最本能的念头——

好想活下去。

晕晕沉沉间,有什么东西流进了他的唇里。

缓缓淌过他干涸的舌苔……

连唾液都无法分泌的口腔完全无法抗拒,阿谢尔本能地咽了下去。

好甜。

有点腥。

他咕噜噜地大口吞咽,一丝温热的光亲吻他的眼睑。

阿谢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没力气睁开眼了,只能看到眼前逐渐亮起橙红色的光。

一只手伸过来,遮住了他的眼睛。突如其来的体温,让他突然想起了妈妈。

有个很好听、很好听、好听得像唱歌似的声音,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阿谢尔竭力睁眼。

那人察觉到他的动作,似乎调整了姿势。阿谢尔眼前暗下来,身前的人逆着光,阿谢尔就匍匐在他的身影之中,仰头看他。

他的眼眸比阿谢尔见过的所有天空更蓝,皮肤比牛奶更细腻,垂落的黑发像流淌下来的夜幕。他担忧而关切的目光,比庙里的神像更慈悲,更温柔。

“阿……阿谢尔。”

年幼的男童,怔怔地说。

阿谢尔甚至没有发现他正在用本该破损的声带说话。他身体里的疼痛像是突然消失了,所有受过的伤都不复存在似的,那根插在他身上的钢筋被看不见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拔出,阿谢尔也一无所觉。

“幸好赶上了……还痛吗?”‘神明’松了口气,温声问着,往他嘴里喂了颗圆圆的东西。

阿谢尔下意识含住。

……好甜。

“虽然不是糖……不过将就着尝尝吧。”‘神明’抚摸着他的脸颊,温柔地说:“吃颗糖就不痛了。”

阿谢尔睁大眼睛,黝黑的眼珠中倒映出阿德利安的模样。

他本来是不信神的。

生活没有给他滋生信仰的土壤。

但当这位好看得让他说不出话来、温暖得不像人间能孕育出的‘神明’抬起袖口,轻柔地拭去他额角的血迹时,阿谢尔忽然想到:如果注视人间的是这样的‘神明’,那他曾经无助的祈祷得不到回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位遥远的‘神明’,一定有更值得做的事,有更值得救的人。

他终究得到了‘神明’的垂怜。

——祂降临在他身边的这份幸运,足以抵过一生所有不幸。

……

重获新生的幼童一边扣着自己的枪,一边紧紧抓着‘少年神明’的手。

那把枪不比他矮多少,但阿谢尔习以为常,娴熟地单手托着它走。

这是片战败的区域,炮火都不屑于光顾,阿德利安牵着阿谢尔,徒步行走于还烧灼着余火的废墟之间,面容平静,无悲无喜。四周除了他们,再无活物,世界格外安静,只有火焰燃烧和灰尘飘飞的声音。

“您是……神明吗?”

半晌,年幼的阿谢尔鼓起勇气问。

他脸上的污渍被阿德利安细细地擦干净,露出风吹日晒成巧克力色的皮肤,常年遮掩在衣服下的部分却是小麦色,整个人黑白分明。在虫皇慷慨赠与的血液中,连皲裂的唇都温润起来。

阿德利安这具雄虫的身躯,本就是东帝国将人类阿德利安和雄虫基因混合的产物。雄虫普遍骄傲而脆弱的基因本无法容忍任何冒犯,却奇迹般地接纳了人类阿德利安。

也正是这个原因,阿德利安的力量对人类也有一定的作用。

这种分量的血液要是放在雌虫身上,大概能直接刺激对方觉醒。但在人类阿谢尔身上,效果弱了很多。

这是命运的巧合吗?

阿谢尔说的其实是阿德利安没学过的语言,大概是某个小国家的语种。不过阿德利安现在交流也不靠语言,他的声音直接响在阿谢尔脑海中。

阿德利安有些坏心眼地说:“你觉得是,我就是了。”

幼童黝黑的眼眸亮晶晶的,遮掩不住自己的欣喜,是阿德利安从未在‘阿谢尔’脸上见过的稚嫩神情。

他忍不住揉了揉阿谢尔的脑袋。后者觉得自己的头发脏兮兮的,神色略有不安,心里却越发高兴。

他们一大一小,手牵手一起走。

小的那个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地说:“我没有祈祷。”

大的那个和缓地说:“嗯……好像是的呢。”

等小男孩脑袋垂得更低,看上去过于年轻的‘少年神明’便展颜而笑,“不过你的声音,我确实听到了。”

那个不过七八岁的童兵猛地抬起头来,有些生疏地拉了拉嘴角。

半晌,他又患得患失地说:“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徒。”

“困难是用来克服的。”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明’令阿谢尔着迷的蓝眼睛中泛起灵动的笑意,“不试着去做的话,怎么知道你能做得多好呢?”

阿谢尔恍然大悟、深信不疑,随即郑重而期待地问:“神明大人,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那可就太多了……”

‘神明’牵着他,缓缓道:

“但现在,还是来看看我能为你做什么吧。”

阿德利安是个黑户。

没钱没车没房,也没有身份证和户口。

不过在战乱地区,这些东西都没有意义。

他亲眼见证孕妇在战壕中生产,新生婴儿的脐带只能用牙齿咬断。拥挤成长队的难民如同搬迁的蚂蚁,背着背包,牵着家人或孑然一身,浑浑噩噩地行走于大地。

人类费尽心血创造的所有美好,都在战争中荡然无存。

“真伤脑筋,”‘神明’行走于人世,所有人都对他视若无睹,只有紧挨在他身边的阿谢尔听得见他的叹息,“我对打仗也不是很懂呐……”

年幼的阿谢尔感同身受地担忧着,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

阿德利安安抚地捏捏他的手,向远方望去,战斗机的身影从地平线上一掠而过。

他微微眯起眼,用轻松的语气说:

“……先去见见这里的军官吧。”

抚养阿谢尔长大,是阿德利安从未想过的事。

他怀着困惑回到自己的故乡,经历过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却难以想象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那样的走向——他怎么舍得让阿谢尔承受十八年看不见希望、只能任由心爱的少年衰弱死去的折磨,又怎么舍得在明知道阿谢尔会进入东帝国,被洗脑、被改造的情况下,还给他穿越时空的钥匙?

直到阿德利安降临在这里,牵起年幼的阿谢尔的手,心底的迷雾便突然被拨开,猛地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怅然。

他用了些非人类的手段,一步步调停了战火,带着阿谢尔和总共两百零七名的童兵部队,开始重建他们的家乡。

阿谢尔称他为‘神’,连带着那些跟阿谢尔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也一起这么叫他——再然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虔诚的信徒们诚惶诚恐地询问他的‘神名’,想传颂他的事迹,为他修建神殿,永生永世地侍奉于他座前。

阿德里安只好再次告诉他们:“我不是什么神明,我也只是人类而已。”

“但您的神子——”

阿德利安低头,他的‘神子’正板着张严肃的小脸,拽着他的衣角,紧抱着他的小腿。

“这个啊……这是因为,”阿德利安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说:“‘神’这个名词刚好是我的姓氏,并没有别的意思。”

信徒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高呼:“神、神明大人——”

阿德利安:“……”

他弯腰,伸手搓搓貌似很满意的阿谢尔的脸蛋,轻声道:“小阿谢尔,你又不乖了吗?”

小阿谢尔说:“没有。”

他面无表情的脸蛋立刻被阿德利安拉出了一个笑脸。

阿德利安:“嗯?”

小阿谢尔犹豫一瞬,主动托起脸,又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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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利安蹲下身,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小阿谢尔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悄悄往他身上贴了贴。

“你要是在外面对我换个称呼,也叫我‘安安’的话,我解释起来也不必如此费劲了。”

小阿谢尔正想说点什么,就被阿德利安一把搂住,他顿时什么都忘了。

阿德利安搂着自己年幼的爱人,轻悄悄地咬耳朵:

“——你今晚的土豆炖牛腩没了。”

小阿谢尔:“!?”

阿德利安笑着退开,拍拍小男孩僵硬的脑袋,“乖乖吃土豆炖胡萝卜吧。”

小阿谢尔:“!!!”

晚上,阿德利安用筷子敲敲小阿谢尔的碗。

小阿谢尔正闷闷不乐地戳着碗里的胡萝卜,把炖得烂熟的萝卜块戳成了萝卜泥。

见阿德利安还搭理他,还愿意管着他,他这才抬起眼睑,飞快地瞄了一眼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监护人。

“……为什么不能说?”小阿谢尔垂着眼睛问,“你这么好,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因为……”

阿德利安的笑容里添上几分无奈。

因为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啊。

他已经是雄虫了。

哪怕凭借着和人类相差无几的样貌,生活在人类的群体中,他也终究不再是他们的同类。

他不能去医院,更不能抽血、体检,好在雄虫的身体素质比人类高出一大截,他几乎不怎么生病。

阿德利安放下筷子,认真想了想,然后说:

“因为喜欢,所以才更要尊重他的意见。”

年轻的小阿谢尔,有些茫然地戳着萝卜泥。

“比起把我安利给全世界,”阿德利安冲他眨眨眼睛,“我更喜欢你把我藏起来。”

小阿谢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半晌,脸上渐渐泛起一丝红晕。

他仍然努力端着肃穆的神情,好一会儿才说:“……嗯!”

“不会告诉别人。”小阿谢尔保证道,“绝对不会说出去。”

阿德利安微笑起来,“好乖好乖,该给你奖励才是。”

他伸筷在煲里搅弄几下,变魔术似地从低下翻出一大堆牛腩来。

“当当——其实是土豆胡萝卜炖牛腩哦。”

小阿谢尔脸红红的,有些害羞地、用力揉了揉自己情不自禁露出笑容的脸。

阿德利安阿谢尔从幼童成长为少年,再从少年成熟为青年,身量抽条,五官长开,眉眼间的青涩逐渐沉淀,慢慢蜕变成他记忆里的熟悉模样。

这比他预计中更有趣。

他忍不住想:阿谢尔抚育他的时候,是和他同样的心情吗?

他们是同样的欣喜,同样的欢欣,看到爱人一天比一天耀眼,心底会泛起同样的涟漪吗?

……倘若、倘若小阿德利安也是个正常的、健康的少年,抚育他长大的阿谢尔,会和如今的阿德利安,有同样的心情吗?

阿德利安暂时不去想这些。

长大的阿谢尔逐步接手他手中的事务,偶有空闲的时候,他们就结伴去旅游,足迹遍布世界各地,高至珠穆朗玛峰,低至死海,南到南极洲,北到北冰洋。

命运就在此刻,悄然来到了阿德利安面前。

——他目睹了一场车祸。

阿谢尔驾驶着跑车,阿德利安坐在副驾驶上,正在过个s型的大弯山路。阿谢尔放慢车速,前一辆过弯的车却突然打滑,朝他们迎面撞来。

阿谢尔反应迅猛地打开了方向盘,那辆失控车的司机也正在努力控制车辆,车的轮胎‘咚!’地爆了一个,整辆车顿时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直接猛冲出去。

这等人祸,阿德利安从不干涉。

他只是抬起眼,瞄了驾驶座一眼——

和他长得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人,保持着惊恐的神色,跟车一起冲出了护栏。

阿德利安一怔。

‘轰——!’

只是这短短一瞬,车便坠入山崖,发出了令人心惊的爆炸声。

阿谢尔皱起眉,停稳车后边掏出手机报警,边看向阿德利安,后者的脸色让阿谢尔担忧不已:“安安?怎么了,被吓到了吗?”

“……不是。”阿德利安垂下眉眼,“去查一查这个男人。”

“嗯。”阿谢尔点点头,思考着这有没有可能是一场针对他两的蓄意谋杀。

“去查一查……他有没有一个刚出生的儿子。”

阿谢尔继续点头:“嗯……嗯???”

阿德利安抬起眼来,迎着阿谢尔诧异的目光,淡淡道:“那兴许是‘我’。”

阿德利安找到‘自己’的时候,那个孱弱婴儿,正面临出生后不知道多少次的生死攸关。

阿德利安记得很清楚。

他的父亲,因车祸而丧生。

他的母亲,因过度悲伤和产后抑郁而逝世。

只剩下了他。

先天性白血病,天生畸形,肌肉萎缩,仅有一条左臂的残疾幼婴。

没有人觉得他能活下来。也许有过,也许他的父母曾拼命想让他活下去,为此不惜倾家荡产。

但这唯二的亲人,在阿德利安能睁开眼睛之前,就永远地离开了他。

阿德利安是医学界的奇迹。他短暂的十八年生命中,无数医学家前仆后继,想搞清楚他能存活至今的秘密。

而现在,‘奇迹’站在了手术室里,站在了‘阿德利安’的床边。

十多个医护人员在这间病房内与死神博弈,却无力挽回这新生的生命。主刀医师的眼中渐渐涌现绝望——或者说,对当今治疗水平和自己的医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能救下这个孩子,只是不甘心地想最后一搏。

没有人看见阿德利安。

来自虫族世界的青年雄虫,安静地凝视着病床上插满仪器管道,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婴儿。

残缺的、丑陋的,像只蠕虫般瘫在人间的自己。

阿德利安知道该怎么救‘他’。

非常简单。

只需要一点点血液。

就像救小阿谢尔那样。

……但是,要救吗?

阿德利安站在这里,心从未像此刻这般明晰——他深切地感到,这就是他做决定时刻了。

无数条道路自他脚下延伸,他将在这一刻彻底决定自己的命运。

——要救吗?

要救下曾经的自己,让他遭受十八年的折磨吗?

阿德利安在心底叩问自己:

你未来的十八年都将生不如死,动弹不得地在病床上任人宰割,无法自主进食,更无法自主排泄,吃喝拉撒,所有羞耻和自尊都被粉碎殆尽。所有人都同情你,怜悯你,你最好的结局是早点死去。

你将愤怒、痛苦、憎恨,最终绝望地明白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自出生起,你的命就注定了不属于你自己,只

能寄托于施舍和救济。

明知如此,你也要走下去吗?

阿谢尔紧跟着阿德利安的步伐,只是后者比他更快一步,且凭借着非人类的力量畅通无阻。

被留在手术室外的阿谢尔,敏锐地察觉了一丝奇异的波动。他年幼时吸收过阿德利安的血液,多多少少能感应到什么。

阿谢尔踌躇片刻,终是走到手术室的门前,透过玻璃往里看。

已经成长为青年模样的‘神明’,青金蓝色的眼眸正静静地凝视着病床上只有巴掌大小的婴孩。

在他的注视中,心电图始终保持着微弱却顽强的跳动。

许是感应到阿谢尔的视线,阿德利安回眸看来。

阿谢尔后退几步,阿德利安的身影如同虚无,直直地穿门而出。来往的病患、护士,没有任何人发现这里的灵异现象。

“安安,你说那里面的孩子是你……?”

阿德利安望了望身后,仿佛隔着门看到了什么。

“是的。”他说,“阿谢尔,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阿谢尔神色郑重。

“你曾问过我,可不可以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如果我说……”阿德利安缓缓道,“你将会遭遇漫长的苦楚,几乎无望的等待……”

“我愿意。”

阿谢尔毫不犹豫。

阿德利安后面的话便被堵了回去。

他轻轻一顿,随即笑起来,眉眼弯弯。

“我也愿意。”

纵然要经历无数折磨和自我怀疑,但阿德利安最终得到了更宝贵的东西。

他的确生来就没有翱翔的翅膀,只能伏在鸟巢里寂静死去,但死亡才是新的开始,他承受所有痛苦都得到了报偿。他活过两个世界,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风景,尝过许多生活,不曾错过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

他还想回到虫族世界去,回到自己的家,拥抱等他回家的人。

——阿德利安喜欢这个未来。

他亲手选择了将要加诸于身的不幸,也必将拥有苦尽甘来的幸运。

阿德利安穿过门扉,划破自己的手指,将饱含雄虫力量的鲜血滴入婴儿口中。

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胎,连眼睛都睁不开,呼吸都细不可闻,像死了一样瘫在手术床上。鲜血入喉的刹那,麻醉的效果骤然褪去,他像是终于吃到了第一口母乳,终于沐浴了第一场春雨,奋力地张开小嘴。阿德利安离他近些,便被他含住了指尖,拼命吞咽,仿佛知道自己只要不喝下这些就活不下去似的。

医护人员们被按下暂停键,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阿德利安密切关注婴儿的体征。这孩子毕竟太小了,成年虫皇的力量对他而言太过浓郁,没多久,阿德利安就觉得这孩子身上隐隐散发出了自己的气息——雄虫的气息。

等心跳趋于稳定后,阿德利安收回了手。

床上的小婴儿吧唧吧唧嘴,憋了许久,憋出一声羊羔般细细的啼哭。

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也不知道未来的自己抚摸着他的胎发,对他许下一生的祝福:

“好孩子……你要坚强,要勇敢,要相信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也要相信你自己……”

他只是哭了一声,便气喘吁吁,艰难地眯开一条眼缝。缝隙中,露出一线青金蓝色的眼睛,蓝得像浓缩的天穹。

阿德利安褪下手腕上的表,把表带扣了到阿谢尔的手腕上。

便携型空间迁越装置。

这时候就显现出科技的好处了——阿德利安只能保证自己平安无事,不能确定能否带着活物穿越时空,但它可以。它就是为了带人穿越而设计的。

这个装置虽然自带定位系统,能利用耗材准确地定位到虫族世界,但实际上无法精准控制究竟是定位在哪个时代的哪个地点。严格来说,阿谢尔使用它后的着陆点是随机的,就像东帝国曾经实验时投放的仪器那样,随机着陆。

只是阿德利安已经从未来知道了结果——这个‘随机’会把拥抱着自己尸体的阿谢尔带到星历6322年的东帝国。

……只是还缺少一样关键物品。

“那个孩子,就交给你照顾了。”阿德利安说。

阿谢尔紧紧拉着他的手,难掩紧张地说:“……你现在就要走?”

阿德利安含笑摇头,“我还有一点事要做。”

跟他穿越来这儿时相比,空间的壁垒厚实了不少,迁越难度呈指数级拔高。阿德利安需要更有效率的方式来积蓄力量,以确保下一次迁越能顺利进行。

如同织就白茧,积蓄力量以待成蝶的蚕。

阿德利安斟酌着措辞,“我需要沉睡一段时间。”

他没有主动说更详细的细节,阿谢尔便不会追问他。男人抿起唇,眉头皱起,有些和幼年时代相似的沮丧。

阿谢尔转移话题说:“里面的那个婴儿……就是过去的你了?看起来,不太像。”

他说得委婉,实际上人类婴儿的外貌和如今健康匀称,修长挺拔的阿德利安完全没得比。

看出阿谢尔目前对婴儿模样的‘自己’毫无感觉,青年弯起一双蓝眼睛,握拳抵至唇边,轻轻笑了一下。

“我该什么时候使用它?”阿谢尔扬起手腕问。

阿德利安抚摸他的脸颊,“在你觉得非用不可的时候。”

阿谢尔看上去恨不得现在就把按钮按下去。

不过,他到底是按捺住了这份心思,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看向了那个皱巴巴的小孩儿。

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背负什么。

也不知道他很快就会被这弱小而顽强的生灵震撼,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个不幸的孩子能健康、快乐地生活,并为此付出十八年的努力。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为他的快乐而快乐,由衷地期盼一个奇迹。

他只是看着才只有他巴掌大的婴孩,在对方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咧开嘴对他笑的时候,愣了半晌,心想:

……这孩子的眼睛,也是那么漂亮啊。

便携型空间迁越装置的定位系统,需要产自异世界的物品来启动。

时间一晃而过十八年。

异样的波动唤醒了沉睡的阿德利安。

他苏醒时,远方传来令大地颤动的嗡鸣。建筑和行道树簌簌发抖,行人和车辆惊慌地逃窜。

阿德利安迈出一步,找到了灾难的源头。

一架波粒子振动装置,正发散着波纹,通过独特的共鸣性来收集数据,检验这块区域的空间和物质稳定性。东帝国会回收这架装置,并通过这些数据来判断如何构建前往人类世界的通道。

阿德利安轻松地摧毁了它。作为标准的异世界产物,没有比它更好的定位材料了。

由此,时间线收束,形成了一个有进有出的环。

所有事件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差错,阿德利安所熟知的未来,兴许就会消失。

阿德利安曾以为这是命运的玩笑,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他自身意愿的结果。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他垂眸,手中的装置瞬间消失,被传送到了阿谢尔身边。作为定位的耗材,它会将阿谢尔引向新的世界。

阿德利安望了一眼医院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正在死去,也知道自己即将苏醒。

虫族主星的空气,徐徐流入肺腔。

身侧的床铺突然凹陷下去,这动静立刻惊醒了浅眠的军雌。

阿德利安刚吸了口气,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感觉浑身都陷进了一大块柔韧滚烫、充满荷尔蒙的胸膛里。

那条揽在他腰身上的健壮手臂微微收紧,紧接着,一个低沉嗓音哑声唤道:“……安安?”

阿德利安慢吞吞翻身,仰头看到了熟悉的眼神。

阿谢尔紧张而复杂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黑如鸦羽的长发铺散在军雌小麦色的臂弯中,阿德利安弯起眉眼,抬手搂住了阿谢尔的肩颈,笑道:

“不叫我‘神明大人’了吗?”

男人抿起唇,终究情难自禁,浅浅地笑了起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