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恍然清醒的伤者

第一章 恍然清醒的伤者

不知在幽深黑暗的地下沉沦了多久,青山雅光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周围,这是一个简陋的房间,看墙上刷着的字体很粗糙的“新生活运动”、“血战到底”之类的标语,还有地上丢着的几本书,似乎是学校一类地方。

虚弱地转过脸来再一看自己旁边,躺着几个皇军士兵,都是身负重伤,身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那绷带看得出本来也不是新的,不知是从哪里拆下来的衣服衬里或者被单之类,扯成长条就做成了绷带,在血渍之外留白的地方都是陈旧的黄色,如同经过常年雨水浸渍的白水泥地面。

青山雅光仿佛是告别过去似的轻轻叹出一口气,用手撑着身下的稻草铺,想要坐起身来,这个时候他忽然间怔住了,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左臂,登时眼神变得直勾勾的,只见自己的左臂袖子从肘部截断了,一团纱布包裹在上臂横断面上,血水从里面渗了出来,而手肘以下的部分——小臂和手掌全都已经不见了。

青山雅光身体里原本就不多的力气一下子仿佛全部被抽走,头颓然地落在稻草上,昏迷之前的经历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在九月二十号那天,自己率领所部部队强渡汨罗河,之后就是一连串的战斗,二十八号的时候,在长沙东郊的捞刀河,与支那军发生激战,自己的中队损失惨重,自己正在指挥突击,忽然一发炮弹落下来在自己身边炸开,然后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已经在战地医院里。

青山雅光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自己没有因为战况的激烈而伤重拖死在战地上,及时给卫生队抬到了临时救护所,得到了紧急救治,因此保住了生命,的确是值得庆幸的,然而当自己醒来,面对的却是失去了一条手臂的现实,一时间真的无法承受。

虽然士兵们在艰苦而又危险的战斗进程之中,偶尔会开玩笑地说:

“如果负伤就好了,伤员会给送到后方的医院,在那里听不到枪弹声,只有医生和护士的关切安慰,不需要再这样饥肠辘辘无休无止地行军,也不用随时担心子弹会打在自己身上,医院简直就是仙境一样啊,如果能够就此退伍就更好了。”

“因此而退役回国?那么你是打算丢掉几根手指呢?哈哈哈哈!~”

当时自己听到了只是一笑置之,如果是一些性格严厉、极为信仰纪律的军官,大概会重重训斥一顿吧,不过自己已经不是第一天待在前方火线,深知这种枯燥艰辛、望不到尽头的苦役一样的军事行动会带给一线士兵多么大的痛苦,因此自己也没有那样的军纪洁癖,既然一些其她的事情都没有禁止,那么只是说几句奇怪的话就更加没有必要深究,当时自己只是说:“请多少考虑一下我的立场,这种话尽量不要在我面前说啊。”

“啊不好意思中队长,没有看到你在。”

青山雅光知道,一些士兵本来对自己并不是很信赖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的态度似乎过于温和,对于亲身经历战争的一线作战人员来讲,这样斯斯文文的仪态并不适合战场,只适合后方那种安全的环境,即使是在内地,自己这样的气质也不是工厂矿山应该出现的,与环境协调不会违和的地方大概应该是学校或者机关单位吧,不过自己指挥极少失误,性格也很容易相处,所以中队的凝聚力还是不错的。

然而如今,自己却成为了残疾,失去了半条手臂,这已经属于重度残疾,虽然想到今后几十年的漫漫人生是何等的困难与不便,然而再怎样惨淡的祸事中也能发现微光的吧?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可以退役回内地的吧?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不过自己还可以继续学业。

青山雅光疲倦的脑子里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大脑中仿佛有一百只苍蝇在飞,他想要让自己静下心来,可是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伤残的刺激实在太过强烈,怎样坚毅的武士才能够毫不动容地冷静面对呢?只怕是义经那样的勇敢决然之人也难以当作只掉了一根头发吧。虽然伤愈之后立刻可以期待的退役等待着自己,然而那伴随了自己二十六年的手臂就此失去,让自己怎么能够不痛心呢?

他这样心情复杂地想了一会儿,忽然间门一开,一个身穿黄绿色军装的支那士兵走了进来,查看着教室病房中的动静。青山雅光的瞳孔立刻就缩了一下,配枪的支那军人,很显然并非给皇军俘获的敌军,他那面容自在得很,看他那洋洋然的样子,莫非是自己给敌方俘获?

青山雅光顿时便感到一条细长尖锐的剑刃直刺进自己的胸中,金属的锋利与冰冷让自己的心在刺痛之余,又仿佛给冻住了一样,冰碴一簇簇地掉落,心上的创口连血都流不出来了。

为什么自己落在了支那军的手里?自己中队的士兵呢?友军呢?为什么就让自己给支那人抬走?难道他们当时因战局不利而匆忙退却,撤退太紧急,以至于连伤员都没有来得及收容?虽然最近双方态势胶着不下,皇军失去了开战之处那种势如破竹的锋芒,然而为什么要如此慌乱?自己虽然职位不高,毕竟也是中尉,就这样任凭自己给敌军俘获,该是皇军多么大的耻辱。青山雅光残存的右手艰难地去摸

索腰间的皮带,可是那把一直悬挂在那里的肋差却已经消失了。

青山雅光那茫然而又戒备的目光直盯在支那兵的脸上,那名中国士兵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儿,转过头来望向这边,很显然发现了青山雅光的动态,只见他冷笑一声,冲着这名被俘的日军中尉说了几句什么。

自从来到中国战场之后,青山雅光虽然也学了一些汉语,然而只限于简单的日常对话,比如说食物、水、带路之类,这名中国士兵此时说的带着浓浓乡土味的中国话,而且讲的显然不是寻常的生存所需之类,似乎是上升到了精神层面,体现出一种文化上的高度,因此就不是青山雅光能够听得懂的了。

其实如果他这两年学习中国语言更勤力一些,便可以听懂此时这名士兵所讲的话:“嘿,怎么着小鬼子,还有点不服气是吧?看你的肩章还是个当官儿的,从前当‘太君’当惯了,当不了俘虏对吧?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吧!”

事到如今,青山雅光又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再次闭上眼睛,将头扭到一边去,默默无言。

从这一天开始,青山雅光便正式开始了在中国国民革命军中的监禁生活,在不幸被俘的几名日军之中,他是军衔最高的,另外还有一名军曹,其他几个都是士兵,遵循着日本军队森严的等级制度,虽然原本彼此之间并不认识,然而这个时候很自然地便以青山雅光马首是瞻,表现出非常好的集体一致性。

二等兵藤井愤愤地说:“当时如果不是给炮弹震晕了过去,我是绝不会给这帮支那人俘虏的,哪怕是受了伤,也可以拉响手榴弹同归于尽的。”

胸部中弹的上等兵荒木冷笑一声,道:“简直是一群业余士兵,瞧瞧他们的军装,看起来低档廉价,很不庄重,可惜我们的海军陆战队的军服颜色与他们相似,我们大日本的精锐海军陆战队怎么穿了这样一身军装?给这样一群人抓住,可该多么的丢脸啊!”

马场军曹面沉似水,琢磨着说:“外面都是支那人,要逃亡也很不容易,更何况我们各个带伤,不便行动,所以我思量了两天,之后到底要怎么办?就这样安心做俘虏,也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勇士所做不出来的事情,被俘带给部队和家人无限的耻辱,我们现在本来就已经只是待死之人,当初失利无法随部撤退的时候,就已经该死了,拖到现在,实在是很愧对军人的职守,因此想办法自裁是当今之大计。可是支那人给我们的饭碗都是木碗,可能是防备我们用碎瓷片自杀,要让我们当活着的战利品,给他们向长官请功吧,所以我想来想去,如果不能绝食的话,就只好咬舌自尽。”

一等兵森山嘴唇哆嗦着,目光慌张地看着青山雅光。

青山雅光的视线在几名同伴脸上扫了一遍,有的人表情狂热,也有人面色犹豫,但是此时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很显然在询问长官应该怎么办?

青山雅光缓缓地说:“虽然给支那军俘获是我们很大的不幸,然而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不应该就这样死去,与其现在玉碎,不如保留有用之躯,未来报效皇国。”

马场军曹似乎是没有想到中尉长官会这么说,微微楞了一下,不服气地说:“可是战阵训……”

青山雅光打断了他:“东条阁下的战阵训我深深记在心里,然而我们都是天皇之赤子,‘军人敕谕’里面训诫我们,‘武勇有大勇小勇之分,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是皆非谓武勇。’我们现在暂且忍耐一时,徐图今后,这才是武士真正的忠勇。德川家康将军少年时曾经做过骏府的人质,中国的刘玄德虽然遭遇很多挫折,始终没有放弃,从曹操那里脱离出来后,在蜀中成就大业,我们虽然没有那样的才德,不能建立那般崇高的功业,然而也应该以他们为榜样,不可轻易自弃。”

马场军曹垂下头来不再说话,藤井看了看马场,又看看青山雅光,迟疑地说:“长官,我们这样在这里忍辱偷生,真的不是怯懦吗?唉,如果给战友们知道,他们可该怎么看待我们啊。”

青山雅光稳重地说:“死虽然痛苦,然而却并不是最难的,我们虽然不畏惧死亡,然而日本武士的死一定要有价值,此时此地用这样的方式去死,实在是毫无意义,我们应该效仿中国古代的越王卧薪尝胆,等待未来的时机,继续为日本效力。在这里我是最高长官,我的命令就是天皇的命令,所以就按我说的去做吧。还有一点,我们作为皇国军人,要有军人的风度,‘待人接物,常能温和,博得人类之敬爱’,即使是身处如此逆境,也不可以失态,务须时刻保持庄重有礼之姿态,以免招致支那军人嘲笑轻视,所以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大声怒骂了。天皇陛下万岁!”

“天皇陛下万岁!”其余几个日本军人听青山雅光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更加严肃起来,仿佛有一个更高等的存在逼压在自己面前,令人不由得凛然,在一片效忠之心中,自己恍然间也融入了那光辉的神祗一般的崇高。

青山雅光见那几个人喊过口号之后不再说什么了,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借助天皇的权威将这一次的自杀胁迫风潮压下去了,今后还要时常警惕,免得玉碎

情绪再次强烈起来。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便是开午饭的时间,青山雅光拿着一碗发霉的米饭,微微皱了皱眉,眼光稍稍斜到一旁,只见马场等人虽然一脸不耐,然而这一次都没有当面说什么。

看着送饭的那个瘦筋筋的支那兵端着大饭盆离开,青山雅光低下头便吃起饭来。

虽然是发霉的糙米做的饭,然而青山雅光却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细细品着滋味,其实是在试探着饭粒里的沙粒,免得硌了牙,虽然他牙齿不错,然而饭里面不仅有沙子,有时候还有小石子,倘若一个不注意狠狠咬上去, 只怕牙齿要给崩掉一块,那就很令人伤心了。

虽然饮食粗劣,不过青山雅光却没有什么恨意,他知道支那军并不是故意虐待,事实上对方的食物比起自己这一班人来,也好不了多少,自从武汉会战以来,支那富庶的地区大部分被皇军掌握,与外界的联系线也很薄弱,补给十分困难,战略物资相当紧张,所以支那士兵吃的也都是这样的饭菜。

相比之下,皇军在这方面的供应就丰富多了,虽然有的时候战事紧张,后方补给跟不上,就地征集也困难,每天标准口粮的六合白米只能供给三合,然而一般的情况下,给养还是充足的,除了精米、压缩干粮,还有各种各样的罐头,在休整的时候,一边使用后勤提供的物资,一边去周围乡村征收新鲜蔬菜和肉类,那种情况下是不会想到“匮乏”这种词汇的,因此伙伴们免不了在被俘的耻辱之上,又添加了对于伙食条件的不满,情绪更加恶劣了。

牢房外,两个国军的士兵正在聊天,其中一个巴着窗户向里面看了看,笑嘻嘻地说:“这几个鬼子今天倒是安分,拿了饭没大呼小叫的,吃了几天‘八宝饭’,脾气磨下去了哈!”

另一个咧着嘴露出大大的门牙,笑道:“本来的嘛,都当了俘虏,还摆什么臭架子?以为自己还是‘皇军’呢?有他们吃的就不错了,还要挑三拣四。”

“就是的,要不是因为他们,我们也不至于过得这么苦啊,也不摸摸自己的良心琢磨一下,还在这里装大爷,要不是看他们都伤得挺重怕弄死了,我非得揍他们不可。”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一个一脸硝烟灰尘的军官在后面问:“这几个人还安分吗?”

士兵转过头来一看,连忙立正敬礼:“报告长官,本来之前闹着来的,今天不知怎么忽然转了性,都安安静静的了。”

那名中尉军官凑在窗口观察了一下,淡淡地说:“倒是都很矜持的,居然有一个军官。”

大门牙士兵往里瞥了一眼,嘿嘿笑着说:“长官您还真别说,就那个小鬼子最有派头,不叫不闹,整天端着架子,今儿上午也不知他和那几个家伙说了什么,之后都熄火了。”

军官点点头:“等他们吃了饭,一个个提出来我要问话,第一个就提那个日本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