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往事如烟(附彩蛋)

第五十章 往事如烟(附彩蛋)

时间进入下一年,因为金正日逝世而引起的震动逐渐平复,安泰熙本来离开北韩已经有十几年时间,对于领袖的炽热感情有所冷却,然而即使是这样,童年少年时期所奠定的情感基础也并没有完全崩塌,无可避免还是要缅怀一下的,不过随着新正的度过,他便感到生活也翻过去新的一页。

岁首的时候,用白色的信封将压岁钱递给相晶和雅正,在两个孩子清脆快活的道谢声中,安泰熙享受着做舅舅的幸福,如今在南韩,除了统合进步党这个群体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将金正日的国丧放诸脑后了吧,即使是自己,触动也并不是很大,然而此时在北韩,悲伤的气氛或许还在延续,毕竟现在还只是一月下旬,刚刚一个月过去,这样如同整个世界要毁灭一般的事情,那种震动在朝鲜是没有那么容易归于平静的,应该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毕竟如果连光明星都会陨落,那么还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

然而无论怎样的悲痛,时间仍然在流淌,这种情绪终究有过去的时候,而在朝鲜之外,其她人对这件事则并不太在意,金正日在朝鲜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人,但是对于别的人来讲,这位“二十一世纪的北极星”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的诞辰与死亡都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甚至即使在朝鲜,安泰熙感觉到这种极其强烈的情感也似乎是不很正常的,这就好像在一辆密闭的坦克车中,开枪的声音会格外震耳,久久回荡,如果是一个宽广开阔的场地,声音消散得就比较快了吧。

在南韩,安泰熙感觉最好的一点,就是无论怎么样的伟人过世,天都不会塌下来,没有那种因失去一个领路人而导致的恐慌感。

春天终于到来了,天气逐渐温暖了起来,到了五月的时候,韩国发生了一件重大的新闻,就是法务部表示,将对一名曾数次强暴女童的罪犯进行化学阉割,这是韩国去年七月《性暴力犯罪者的性冲动药物治疗相关法律》生效以来实行的首例化学阉割。

听到这则新闻的时候,安泰熙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阉得好!

现在只是对侵犯儿童的性犯罪者实行这种措施,安泰熙认为应该把范围扩大到所有强暴犯,对这些人半点都不用客气,诈骗保险之类什么罪行不好犯,偏偏要做这样的事情,真的是极其羞耻的啊,如果是在过去,是要给人用石头砸死的,如今社会毕竟是进步了,所以出狱后只要化学阉割就好,而且如今也不用牵涉到他们的家人了,真的是莫大的宽厚仁慈啊。

另外他也赞成新国家党总统候选人朴槿惠的意见,死刑制度不能废除,它对罪犯有震慑作用。朴槿惠说,这并不表明死刑制度很好,但社会有必要用死刑警告那些针对儿童的性暴力犯罪。

看到安泰熙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元俊宰噗嗤笑了出来,很显然如果有人想要强迫安泰熙做那种事情,他一定会把对方咬死。

“泰熙,你不是想去**教堂看一看吗?我听说后天晚上正是那位金牧师讲道,要不要下班后去瞧一瞧呢?”

安泰熙点了点头:“好啊,如果后天不需要加班,我很想去看看,说起来首尔这么多漂亮的教堂,这么多年来却很少去,确实有些遗憾呢。”

元俊宰:很好,首尔教堂提灯游后天晚上开始。

并不是安泰熙突然之间对宗教产生了兴趣,而是前几天有媒体专门采访了那家教堂的牧师金新朝,请他讲述四十四年前的青瓦台袭击事件。

这位金新朝牧师原名叫做金兴九,正是当年刺杀朴正熙的三十一名朝鲜特种兵之一,一九六八年他们非常有创意地利用地道越过三八线,奇袭青瓦台,虽然最后行动失败,然而那一直是北韩特种军人历史上的传奇,因为那是北韩特殊作战团队最接近南韩政治核心的一次,而且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从前在北韩的时候,安泰熙也是将这三十一勇士当做偶像和楷模的,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够做出像他们那样惊天动地的事业,后面终于得到了机会,虽然只是去江陵勘察情报,然而仍然让人热血沸腾,当时自己也是满怀豪情的,谁能想到却是那样一个结果,不过如果不看战友的悲剧,其实单纯对于自己来讲,后面的发展也堪称幸运了。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安泰熙和元俊宰一起来到教堂,金新朝牧师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八点三十分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布道台上,开始声音沉稳缓慢而又顿挫有力地进行讲道。

安泰熙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台上的那个头发斑白,面色慈祥的人,这就是金兴九前辈吗?在韩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对于脱北者同伴他并不陌生,虽然交往不多,对方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但毕竟有几个熟识的人可以说说话,可是此时看到金兴久,那种难以名状的熟悉与亲近感油然从内心升起,这种心灵相通的感觉是即使元俊宰都不能带给自己的,毕竟自己与眼前的这位牧师有过类似的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经历,世上的事单纯凭借设身处地的想象,是很难完全还原的,尤其是这种刻骨铭心的过往,只有真正经历过,才能够了解。

对于北韩特种军人那一次

奇袭青瓦台的行动,在特种部队内部一直是被当做典范教材来反复讲解的,因此其中的过程安泰熙可以说倒背如流,三十一名功败垂成的前辈最大的纰漏就是在黑胶鞋上,另外还有前线部队肩章,而佩戴这种肩章的人是不得随意进入首都的。当年听到这些分析的时候,安泰熙的想法就是,因为双方长期的对立隔绝,朝鲜这边对于南韩情况的了解其实是很不充分的,因此在南派部队伪装渗透的时候就很容易出漏洞,当然南韩渗透北韩也是一样。

而在适应南韩社会的这些年之中,让安泰熙感触更加深刻的是南北韩民众的两种不同的心态,因为长期的社会封闭,使得朝鲜人从心理到身体都呈现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这与南韩相对而言的开放活跃表现出鲜明的对比,因此那部去年大热的人气漫画《隐秘而伟大》虽然表现了南北韩分裂的伤痛,事实上却是不可能实现的,安泰熙知道自己从北韩直接过来的时候,绝不可能做到如此长期的毫无破绽的潜伏,自己的战友们也不能,除非是金贤姬袁正华那样的职业特工。

金兴九被俘后的最终结局与自己一样,都是突破了心理防线,最后改变了信仰,成为大韩民国的公民,只是金前辈投身宗教界成为了牧师,而自己则发展了电脑专长,成为南韩国情院的一员。

安泰熙默默地望着金兴九,如今四十四年的时间已经过去,袭击青瓦台事件无论当年多么惊心动魄,到了这个时候,其感情上的震动毕竟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有所淡化,他也记得自己看到过的金兴九当年的照片,金前辈被俘受审的时候,眼神呆滞,面目无神,安泰熙不能清楚地回忆起自己当年在侦讯室里是什么样子,然而想来也与金前辈没有什么不同,而如今金前辈面色红润,表情平和,而自己每当和元俊宰在一起的时候,安泰熙记得自己的神情,总是带了一点腼腆害羞,然而却很甜蜜。他也记得两千年的时候朴在京大将令人惊愕地访问南韩时的照片,那时的朴大将全副军装,前胸挂满了勋章,看起来威风显赫,眉宇间隐含着一层杀气,而这位朴在京大将就是当年奇袭青瓦台事件之中,北韩特种军人的唯一生还者。

自己毕竟是晚辈,无法参与比较,然而金前辈与朴将军两个人到底谁的结局更好一点?如果他们能够再次见面,彼此会说些什么,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些设想真的是很令人感到一种悠长的回味啊。

金新朝虽然如今当了牧师,然而特种兵的本能毕竟还在,他讲着讲着,忽然感觉到一股特别的视线正注视着自己,金牧师不动声色地回望了过去,可是对方察觉到自己的知觉,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金新朝看着坐在角落里的两个中年男子,那个虽然年近四旬然而仍然俊美时尚的男子正对着自己微笑,而他身边的那名明显更加朴素的男人则微微低下头去,果然就是他,是一个不太一样的人呢。

讲道的后半部分,那个男子没有再继续用那种专注到犀利的目光望着自己,金新朝平静地顺利布道完毕,然后走下讲台与听讲的人一一握手,那个电影明星似的男子将手掌放到金牧师手中,金新朝握住了他的手,很慈爱地笑着,然后又转向他的那个略显内向的同伴。

安泰熙伸出手来握住金牧师的手,他的手不像元俊宰那样光滑温暖,带了一些硬度,而且略显粗糙,金新朝一摸他的掌心,是经受长期训练的手,虽然一些硬茧已经淡化,然而痕迹无法消除,对于这样的一双手,金新朝是十分熟悉的,因为自己的手掌也是这样。

他立刻就警惕了起来,眼神在瞳仁内隐隐汇聚成针,在安泰熙脸上身上飞快打量了一遍,这一位晚辈有一种默默的风度,似乎是受到过巨大的震动,然而如今终于修复,在他身上,金新朝没有发现血腥的悍性,却察觉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转过头来又望了这人的那位一脸脉脉温情的漂亮朋友一眼——要命哦,基督教是很反感同性恋的,这杀伤力不比恐怖袭击小啊。

“孩子,最近的生活还顺利吗?”

安泰熙抬起头来看着这位一脸慈祥的前辈,轻轻点了点头:“我很好,金牧师,谢谢你。”

“孩子,你能够心怀愉悦,就是主最大的愿望,主会保佑你的。”

从教堂里走了出来,安泰熙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沿着脚下的石子路向前走去。

元俊宰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轻松地说:“从军人到牧师也是一个巨大的转变,金牧师不愧是一个顽强的人,他终于完成了这个过程,以他曾经的经历,讲道开解人心自然是别有一番说服力的。”

安泰熙抬起头来一笑,说:“我方才在想,当年亡命回到北韩的那位战友,二十年后是不是又会是一位朴在京大将?”

元俊宰琢磨了一下,笑道:“倒也确实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当年的朴在京重伤捧肠突围生还,获得了巨大的信任和荣誉,他自身也十分精明能干,因此才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位,如果十几年前江陵的那位幸存者也有这样的才能,这条成功之路倒是可以复制的。如果将来他也成为大将,你想见见他吗?”

安泰熙想了一下,摇了摇

头,道:“就让她们都认为我已经阵亡了吧,除非南北韩能够统一,否则我不想冒那样的危险。”

元俊宰点点头,他知道安泰熙不仅仅担心自己的安全,更加担忧的是亲人的安危,当年金兴九虽然保全了生命,然而他在北韩的亲人却全部被肃清,是十分悲惨的。

事实上南韩政府在这两次围剿行动中都撒了谎,青瓦台袭击事件中,政府说全部袭击者三十一人除一人被俘,其余全部被击毙,然而事实上是有一个朴在京成功逃回北韩,最后成为了人民军的大将;江陵潜艇事件中,虽然没有隐瞒有一人逃脱追捕,不过却压下了安泰熙的被俘,无论是出于怎样的人道原因,这毕竟是向整个韩国说了谎,未来时机成熟的情况下,历史档案被公开的时候,或许会受到韩国民众的指责吧,然而无论如何,这一次的谎言似乎比上一次的能够多一些理由得到原谅。

元俊宰轻轻呼出一口气,今年是公元二零一二年,也是北韩的主体一百零一年啊。

八月里的一个休息日,元俊宰和安泰熙坐在一家炸鸡店,如今韩式炸鸡已经在首尔遍地开花,甚至跨越国境来到了对面的中国,假日的时候在这样热闹的小店,要一份炸鸡啤酒,一边吃一边聊天,实在是很惬意的事情啊。

店内循环播放着音乐,前面的歌曲结束,调子一换,一首节奏欢快很有动感的歌曲播放了出来,安泰熙立刻就听了出来,这是最近韩国街头疯狂播出的“江南style”,psy的这首恶搞歌曲上个月一发出来,很快大热,尤其是mv里面的骑马舞,有时候就看到街头有人在模仿,这段舞蹈甚至比歌曲本身扩散的范围更广,在韩国国外也有许多人喜爱,毕竟歌词未必听得懂,然而肢体情感表达却是可以冲破语言局限的。

安泰熙一边吃炸鸡,一边微微笑着,从前在北韩学过的阶级分析法,如今有的时候用来分析自己也是很有意思的,自己本身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与所谓的贵族上流是绝对不沾边的,后来因为意外的变故,扎根在资本主义的南韩,虽然自己只是一个技术人员,然而元俊宰的家庭属于首尔江南区的圈子,那里的人确实是另一种风格。

这么多年以来,安泰熙虽然很少去想阶级斗争,可是对于自己不断穿梭于其中的江南区,有时候也有一种光怪陆离、恍如梦境的感觉,本来以为会是格格不入的,哪知不知不觉之间竟然也逐渐融入,虽然不能做到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然而毕竟也没有什么抵触。有时候安泰熙走在江南区街头,忽然之间就会从这种自己已经习惯的环境之中抽离出来,用一种旁观者的眼光来观看这里,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路人和过客,偶然来到这个充溢着财富与光芒的地方,街头流动的色彩确实吸引了自己的目光,然而自己就如同一片漂浮不定的云,马上又要离去。

安泰熙对于江南区和上流社会的看法杂糅了多种情绪,所以虽然这首歌含有嘲讽的意思,他也是既不想随同一起挖苦,也没有悠然自得任凭评价的情怀,只是如同对江南区的那种抽离态度一样,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

元俊宰喝了一口啤酒,笑道:“psy的这个mv也是很豁得出了,真是一个很犀利的人,让我莫名地想到了《有闲阶级论》。”

安泰熙一笑,说:“我方才想起了黄前书记,他生前据说也住在江南区。”

元俊宰抿嘴笑着,嘴唇上因为有刚刚沾上的酒液,因此显得格外润泽,在光线下有点亮晶晶的样子。这么多年过来,安泰熙与自己仍然是保有各自特色的两个人,自己看过的一些书,安泰熙依旧不感兴趣,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个人聊天,元俊宰感觉自己与安泰熙就好像两根管道,虽然时常在两个界面,然而后面总是能够神奇地交汇在一起,就比如方才,安泰熙虽然没有读过凡勃伦的那本《有闲阶级论》,然而他提到的黄长烨书记,此时想来却格外有味道,简直像是自己方才那句话的最好注脚。

有的时候人与人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可以做到相爱。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走进了炸鸡店,安泰熙秉持特种军官的素质十分自然地向门口方向望去,顿时微微楞了一下,这时元俊宰也看到了那两个人,他连忙站起身来打招呼。

具时熏和李恩英并肩走了过来,十几年过去,两个人的年龄虽然不断增长——具时熏年近六旬,而李恩英也已经五十三岁——然而仍然神采奕奕,很有精神,头发染得乌黑,看上去仿佛中年人一样。不仅仅是相貌,检察长与大律师的心态也十分年轻,工作之外的时间不会故作威严,让人感觉是很可亲近的,这么多年来,虽然很少特意联络,不过在街上偶然见到时,回忆起往事,还是让人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李恩英具时熏与这两个“年青人”笑着说了几句话,就另外找了一个台面,坐下来吃这种新兴的快餐食品。

安泰熙眼前掠过十几年前在秘密军事法庭上的剪影,嘴唇一翘露出牙齿:“从前看李律师与具检察长那样接近,我本来以为她们会结婚的。”在街头已经看到过几次她们一起吃饭的画面了。

元俊宰用筷子夹起自己

盘子里的一块鸡块送到安泰熙嘴边,笑着说:“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们对我们的关系不感到惊奇吧。”不婚族对同性恋,大家谁也不用说谁了。

而且那两位作为法律界人士,对于婚姻的危险比任何人都了解,这或许也是她们这些年来保持恋爱关系而不结婚的原因之一吧。

安泰熙张开嘴将鸡块吃了进去,咀嚼的时候他不由得又向李恩英与具时熏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一次回望让他分外后悔,因为元俊宰方才的那个动作刚好被那两位前辈看在眼里,律师与检察长正对着自己这边在笑,嘴唇动着不知正在说着什么,可惜自己当年没学过唇语。

元俊宰也看到了,他却没有那么容易害羞,咯咯笑了起来,轻轻握住安泰熙的手,满眼温情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