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战火再起

第二十五章 战火再起

何坤与青山雅光在杭州一连住了一周时间,终于要销假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全家人一起照了相,何坤还特意与青山雅光合照了一张,准备将这张照片寄回京都给青山雅光的家人,请她们放心。

房间里,青山雅光写好了信,将照片夹在信纸之中,装进了信封,在封上信口之前,青山雅光按着信封默默地又沉吟了一下,自己这一封信发出去,事情就是确定了的,虽然之前已经反复权衡过,思考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然而当真的要与亲人说明的时候,却又有一些犹豫,自己这样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之后是否会发生不可预知的变故呢?

从前看古代武士的传奇,那些知名的英雄人物在做出人生重要决定的时候,是多么的果决,绝不会像自己这样瞻前顾后,而且他们的思虑也十分明智,后续的发展往往证明了他们当初的想法,看了这样的故事,受到许多的激励,就很向往那种在重大的人生选择面前,能够冷静从容做出睿智果决判断的人,很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那样的人,然而事到临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左思右想犹豫不决,如果给《叶隐》中那些武士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可能要笑话自己的吧?实在是有失武士的风度,一点都不从容果断。

不过虽然很为自己学识修养的欠缺而羞愧,心头的犹豫却仍然缭绕,以至于当已经写好了信,要封好信封的时候,又有些忧愁了起来。

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卧室的房门,青山雅光抬头说了一声“どうぞ”,何坤端了一盘水果走了进来,笑着说:“新鲜的桑葚很不错的,酸酸甜甜,来吃一点桑葚吧。”

青山雅光微微一笑,道了谢,拈起一枚小巧的紫黑色桑葚果就放进了口中,确实是柔软酸甜,在这种时候吃一点水果,倒是让有些烦乱的内心也清凉了一些。

何坤的目光恍若无意地瞟过那还没有胶合住的信口,笑了一下,说道:“这样大的决定,是很难以做出的吧,如果现在是我要留在日本,也一定是很为难的选择。不过即使是现在留在中国,也并非今生就再不会回去日本,将来如果有机会,或者是情况有所变化,都可以再回到京都的啊,毕竟现在战争已经结束,虽然两国不是立刻重归旧好,终究也不再是那样紧张的关系,而且美国还是中国的盟国,如果换成是苏联……”那可就真的很难说了,国军在东北的接收并不顺利,共产军眼看占领了大部分东北。

听何坤这样一讲,青山雅光的心情也有所释然,想到自己方才也是有点钻了牛角尖,自己虽然如今决定留在中国,但是并不意味着今生就再也不回日本,今后与双亲和姐姐还有见面的机会。

青山雅光轻轻叹息一声:“只是如今日本正在困难的时候,母亲父亲已经老迈,姐姐一个人支撑家业,我作为家中的一员,却并没有与亲人共度这段艰难的时光,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心中很难过。”

何坤点了点头,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我也在想,如今战争结束,你也可以自由地出去做事了,以你的性格和才能,做一门小生意应该不会有问题,赚了钱就寄一部分回日本,日本的邮政混乱不会一直持续,而且我可以找银行里的朋友将钱兑换成美金,汇款到日本,花旗银行之类的外国银行应该可以办这样的业务。”

听了他这一段话,青山雅光的表情愈发放松了,这也是自己一直考虑的问题,战争持续的这几年,除了从长沙撤退的那段时间,其她时候自己确实相当悠闲,几年来书倒是读了不少,这一点就与何坤有很大差别,何坤军务繁忙,也曾开玩笑地和自己说想读书都没有时间,简直成了一个纯粹的武夫。

然而这样赋闲的生活过得久了终究是空虚,自己并非一个以读书为业的学者,而且自己也并没有可供悠闲度日的个人资产,当初还可以说是因为战争,自己作为战俘,行动是不自由的,所以只好闭门读书,可是如今中日已经停战,自己就不能继续依靠何坤生活,那是十分羞耻的,而且也非常的不安全,在那种情形之下,两个人的感情很可能就会发生变化。

而且当自己赚得一些利润,还可以帮助一下家里,以度过这段艰难的岁月,一想到这一点,青山雅光心中的愧疚就稍稍减轻了一些。

何坤神色突然一振:“啊,对了,林医生今天和我说,卓佩喜欢日文,所以想请你在她课余的时候给她讲授日语,你觉得怎么样呢?束修她会按时价付给你的。”

青山雅光苦笑了一声:“现在还有人学习日文吗?许多人都在加紧学英文呢。”

何坤笑道:“也不必如此悲观,日本毕竟是东亚强国,虽然这一次惨败,然而底子毕竟还在,如今终于不再打仗,倒是可以好好地恢复经济,其实中国本来也应该从此休养生息,努力发展,可惜……”

青山雅光听到后面,心中也不由得感到难过,虽然不很了解政治,然而看报纸上的论调,也觉得情势愈来愈紧张,竟然有一点日本当年与中国全面开战之前的气息了,中国经历了多年的战乱,其实已经疲惫不堪,假如此时再爆发一场大规模的

战争,那可真的是在病弱的身体上再加一道深深的伤口。

很快,青山雅光便开始给卓佩上日文课,青山雅光做事素来认真,虽然是一个小姑娘业余的日语课,他也每天很严谨地准备课程,还与何坤讨论一些词汇的含义,务必要做到对日语的中文解释准确明了,而何坤空闲的时候则四处给他查看铺面。

此时郑雁飞的家中,罗梦茵正趴在床上,在给儿子郑卓惺教授国文:“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小小的男童跟着她的调子,呀呀地乱哼哼着,旁边正在看报的丈夫郑雁飞瞟了这边一眼,似有如无地一笑,说道:“儿子才三岁,你教他这么早念千家诗做什么?他这么小小年纪的,能听得懂吗?纵然勉强记下来,终究是不明白其中佳妙处,只让他认识几个简单的字便罢了。”

罗梦茵顿时嘟了嘴,一脸不服气地说:“三岁的孩子怎么便不能读古诗的?贾宝玉不就是在三四岁的时候,就有他姐姐元春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肚子里了?我的儿子怎么就不行?”

郑雁飞一时间颇为好笑,又有些无奈,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的教育学知识难道都是从《红楼梦》里得来的?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必要比较高下,而且小时了了大未必好,那贾宝玉年幼聪明,后来不就是出了家了?而且还有‘伤仲永’呢?”

罗梦茵听他说这些,两条细长的眉毛登时竖了起来,道:“呸呸呸,我的卓惺才不会出家当和尚,也不是方仲永,我的儿子将来一定是要成才的,我们新时代的女性,不但是民国的国民,是国民之妻,更是国民之母,一定要好好教养我的孩子,我虽则将身体与心肠的温柔都给了自己的郎,但能力却得贡献给社会与人类。”

郑雁飞见她说到后来一脸娇羞,很显然是一种委婉的情话,而且极其动人,一颗心便不由得也荡漾了起来,罗梦茵的脸孔甚至整个人在他眼里,都忽然变成了崭新的一个,如同朝露一般,是如此的清新,就仿佛自己与她初次相见时的样子,仿佛一个来自森林山泉之间的仙子,虽然琐碎烦劳的家庭生活曾经让她的光环暂退,然而此时的罗梦茵陡然间换发光彩,仍然是那个令自己深为沉迷的年轻女学生。

郑雁飞脱口吟诵道:“早去黄昏却便回,行行一里一徘徊。等闲敢作骄人语,女校生徒个个才。”

听了这几句诗,罗梦茵的心境也如同春天雨后的一缕清风拂过,婚内种种烦扰纠结在心中堆积起来的尘霾一时间全都扫除一空,胸中格外舒爽,恍然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壮志凌云、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郑雁飞击节赞叹过之后,想了一下说道:“你既然有志于教育学,那么倒是好该看看杜威的书,我看到坊间有翻译他的《儿童与教材》,买回来你看也好,另外还有一些我们中国人自己写的书。”

罗梦茵抿嘴一笑,有些爱娇又有些俏皮地说:“这样子以来,人家可真的又成了女学生了呢。”

郑雁飞笑道:“很是,很是,我是主张女子即使结了婚,也不应该就此止步,倒是很该继续读些书,以便让自己跟得上社会,能够一直与社会风潮齐头并进,这样才叫做新女性。”

不过郑雁飞却并没有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对于新女性的定义,有的人曾经说,新女性是有思想有追求,有一技之长,衣食住行都很时尚,与传统的家庭妇女有明显的差异,这样的新一代,不过郑雁飞心里却以为,完全新式的女性其实自己是并不喜欢的,那些时髦女郎在自己看来太过轻佻,变幻莫测,十分骄傲,难以纳入自己的轨道,自己之所以钟爱罗梦茵,就是因为她半新不旧,既新又旧,就如同她自己说的,能够将一腔痴情都奉献给丈夫,又能在社会上有所作为。

连《红楼梦》里也有这样的审美,宝钗就是典型,穿的衣服虽然也是绫罗绸缎,然而一色半新不旧,不觉奢华,也很少佩戴那些珍贵的首饰,为人既有才华,又能守拙,宝玉终究是太过年轻,就如同自己年少的时候一样,有着非常瑰丽的梦幻,可惜他年纪轻轻就遭遇了那样重大的家庭变故,各种打击之下出家为僧,如果他顺利地再长大几岁,就会明白少年时代梦想的虚幻,那个时候他或许会发现,最适合的伴侣其实是宝钗,黛玉可以做红颜知己,但是却不适合做妻子,然后再过一些年,经历了一些仕途经济,或许他就会慢慢地变成贾政吧。

从宝玉到贾政,这种念头自己在学生时代连想都不曾想过,倘若那时候有谁对自己说出这样的推理来,自己很可能会十分愤怒,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然而到了如今,有时候再次拿起红楼梦来读,那种推想却时时挥之不去,而且越想越觉得这会是真实的发展。

有的时候郑雁飞甚至觉得,与罗梦茵相比,林静之在某些方面都有些过于新了。

何坤刚刚看好一个铺子,准备陪青山雅光去找货源,打算卖一点日杂商品之类,六月二十六号,动员戡乱正式开始,国军开始进攻中共以河南为中心、包含安徽、江苏、湖北、陕西部分地域的割据地区,首先选择“中原解放区”开刀是有原

因的,这一块割据政权由鄂豫、皖西、豫西、陕南、豫皖苏、桐柏、江汉七块战略区,东逼南京,南扼长江,西慑西安,控制着平汉、陇海两大铁路枢纽,位置相当重要,对南京构成了直接的威胁。

战事一起,何坤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没有精力帮助青山雅光开便利店了,青山雅光的心情也是复杂,多灾多难的中国啊,之前日军在这里的时候,最令人切齿痛恨的是日本军队,然而现在日军退走了,转眼间同一国的人又这样刀兵相见,所以怎样才是同胞,什么是真正的同盟?现在只希望何坤不要上战场,几年激烈的抗战,何坤好在是没有发生危险,假如在内战之中失去生命,那就真的是太过遗憾,青山雅光真的不知道为内战而牺牲究竟有什么意义。

七月初的时候,京都的一间老式木屋之中,一个五十几岁、穿着和服的女子正拿着一张照片在看,照片上是两名穿着便服的男子,那边的天气很显然比较温暖,两个人都是穿的长袖衬衫,坐在椅子上的是自己的儿子,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个陌生的英俊男子,一只手还搭在自己儿子的肩上,虽然两个人的表情都并没有什么暧昧,然而那肢体动作传达出来的信息则是十分亲密的了,很显然是关系很密切的友人。

老妇人的眼神在儿子的脸上不住地打转,自从昭和十四年儿子应征去了中国战场,到现在为止已经接近八年的时间,这么久的时日,自己都没有再见过儿子,如今终于寄来了一张照片,虽然只是一张黑白相片,然而却让她感到仿佛儿子就那么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正含笑对着自己叫着“母亲”。

儿子曾经在信上说失去了一条手臂,当时看到文字虽然痛心,可是毕竟没有看到真实的样貌,此时照片上,儿子的左臂袖管垂在那里,从袖口处看不到手掌,他的右手倒是放在膝盖上的,非常鲜明地对比出左臂的残缺,这样的形象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眼前,触动就格外地大。

青山加代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儿子的脸,已经三十一岁的人了,看起来仍然显得很年轻,神态也非常从容,并没有什么拘谨窘迫,坐在那里上半身拔得笔直,显示出很有朝气的样子,看来儿子在中国并没有萎靡不振,情绪状态很不错的。

青山加代将目光转向儿子身边的那位“何君”,这个叫做何坤的中国青年军官身姿笔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着也利落得体,虽然是正在春风得意的战胜国军官,然而何坤的脸上却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昂然,这个学生出身的军人清俊温润、闲雅整肃,虽然极其精神,然而在干练的气质之中带了一种文雅,用斯文含蓄包裹住那种犀利,棱角也显得不会刺伤人,虽然只是一张照片,却一眼看去就让人产生好感。

青山加代知道,儿子并非是一个懦弱的人,不会因为软弱消沉而接受一个轻浮暴躁的伴侣,只为对方能够给自己提供庇护,他能够选择留在中国,那个叫做何坤的年青人应该是一个有修养、重感情的人,否则儿子一定会回来日本,从这张照片上来看,这位何君也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青年人。

这时一个略显苍老的男人声音说道:“加代,你又在看雅光的照片了?不要担忧,他现在应该是过得很好的。”

青山加代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微微蹙起眉头,说道:“あなた,虽然何坤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不过现在中国的战乱又兴起了,如今是国军与共产军开战,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有事,何坤还要上战场吗?”

青山和夫听妻子提起这件事,心头也有些沉重,勉强开解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国民政府毕竟刚刚赢得了一场战争,连我们日本军都退了下来,所以这场内战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吧?”虽然赢面再大的战争也终究难免有人死伤,但是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提了吧,希望何坤不要发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