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酱油知己

第四十章 酱油知己

民国五十一年六月下旬,第一批从中国广东逃亡香港的灾民被国民政府的轮船接到了台湾,七月上旬又接出第二批自愿赴台的大陆难民,何坤是军队系统的人员,对于政治上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然而他也知道这件事对于中共政权来讲,真的是十分难看,刚刚建国十几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饥荒事件。

其实据许碧薇讲,大陆的饥荒到现在已经开始缓解,最严重的时候已经过去,或许是因为此时管制有所松动,所以才大量外逃吧。

听许碧薇唏嘘着痛惜留在大陆的同袍,何坤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这一场大饥荒中,那些潜伏人员过得该是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军统中统的精英,然而在中共那严密的网络里,即使没有暴露,只怕也是求生艰难,作为国军少将,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大陆的情况,晓得那里基本上是画地为牢,没办法挪动的,从前发生饥荒是大家逃难,如今连逃难都逃不了了,一时间让他感到,这世道越是变,越是一样,简直像一个难以醒来的梦魇。

对此,美国人的分析是,在如此严重的饥荒与外逃情况下,中共政权依然巩固,没有发生革命,可见民众仍然认同中共革命的合法性,听到这个观点,何坤顿时就有一种很奇特的念头,何谓革命的合法性?不过无论如何,刚刚革了一次大命,这一回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了吧?

何坤不由得又想到了谢雪红,这个台共的重要干部当年在二二八事变失败之后就逃到了大陆,算是作为台湾的代表吧,中共建国的时候,她还登上了天安门的城楼,然而如今已经给批斗为“右派”,据说她给人说成右派的原因就是,提出了台湾历史的特殊性,面对台湾问题一定要谨慎,于是就给戴上了“地方主义”的帽子。

虽然谢雪红在台湾发动了暴力活动,但是平心而论,何坤以为她这个想法是没错的,台湾真的是合了纳兰性德那句词,“身世悠悠何足问”,往事不堪回首啊。

有“皇民”就曾经悄悄地对青山雅光说:“要说当年融合的时候,那可真的叫做很艰难啊,说句实话,我们台湾死的人也有许多,可是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是日本人了,忽然间又要变回中国人,这就好像是给人家绑着拜了天地,哭号踢蹬了好久,总算是夫妻间有些和顺了,结果马上又要换丈夫,这样子可怎么受得了?有句讲句,当年也不是我们要分开,那不是一纸合约把我们送给了日本吗?整个儿大清都抗不过日本,让我们怎么抗?总要活下去的吧?于是就这个样子了。如今是风云变幻太快,让人跟不过来,日本人虽然凶狠,但是毕竟能干,后面换了这帮人,当初那些心向祖国的人本来是在路边教唱国歌,教说国语,十分热烈欢迎的,可是结果怎么样呢?连麻风病人都放出来了,好了看看吧,这就是她们热烈向往的祖国。”

青山雅光将这些话告诉了自己,虽然没有提名字,可是何坤第一个就想到了那位又名“小渊正雄”的徐添灯老板,当然他也不会去追问到底是谁,只是真的是感慨啊,瞬间想到了袭人的话:“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

那位“皇民”说的也不是完全荒谬,比如麻风病人,在日占时期已经集中隔离,结果民国三十七年,也就是二二八事变的第二年,居然以“经费不足”为由遣散回家,医科执照更是公然拍卖,最低的时候二十万元一本,如此之政府怎能让人信服?

不过这个人没有说的是,事变之中外省人之中的无辜民众也是死伤惨重,有一些普通人是遭到残杀的,虽然如今当局是将事变的责任都推给了共产党,然而何坤知道,这里面也是鱼龙混杂。

晚上回到母亲家里,一家人吃过了晚饭,青山雅光拿了一只茶杯在喝茶,这时松龄忽然凑过来说道:“舅舅,我今天才知道,我们家里喝的这个茶好特别的哦,我今天和同学说起,用梅子干和茶叶冲茶来喝,她们都好奇怪的样子。”

青山雅光笑道:“是因为加了姜汁吗?可以就当成酸梅汤来喝的。”

松龄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她们说酸梅汤都是喝过的,也有人喝过姜茶,但是从来没有人往茶水里面加酱油的,所以有的同学就问我是不是从当地人那里学来的。”

见青山雅光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何坤咯咯笑道:“松龄,下一次她们再问,就说不要这样大惊小怪,潮汕那边连凤梨杨梅都是可以蘸酱油的,荔枝配酱油也是极好的,所以往梅子茶里面加一点酱油,完全是小意思。”

青山雅光也笑了,自己确实是很喜欢吃酱油的,比如一个饭团,蘸着酱油就能吃进去,毕竟当年在战场上就是这么吃的,虽然这么多年来吃了许多中国的酱油,青山雅光还是更偏爱日本那种更加甜一点的、粘稠的酱油,用来蘸食最是

美味。

何坤有一位来自上海的同僚,叫做谭凤霖的,最喜欢吃的就是油条沾酱油,再配上一碗水泡饭,就是一顿极好的早餐,因此在一次同僚聚会上与青山雅光认识之后,两个人聊起酱油的妙处,很快便从礼节性的客套变得大有知己之感,凭着对酱油的共同热爱,后面居然变成了好友。

谭凤霖也是抗战老兵,第二次淞沪会战的时候参的军,本来最是反感日本人,不过他与何坤关系一直都不错,鉴于关系网总是交错的,何坤又很注意拓展青山雅光的交际圈,有的时候就带他一起参加朋友聚会,当然事先都是说好了的,谭凤霖虽然不待见日本人,尤其还是一个日本前陆军军官,但是碍于何坤的面子,还是暂且忍耐一下。

何坤最要命的一点不在于说狠话,“不接纳他就是不给我面子”这类的话是绝不会说的,他是如同水滴石穿一般慢慢地浸润着,在私人事件上对朋友们都是软磨,经过了两次之后,谭凤霖就觉得,自己这样一直拒接下去,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啊?况且林医生也说这个人确实是不错的,反正也只是大家一起吃个饭而已,就当做普通的会面,不要冷淡了何坤的人情才好。

那一回大家聚在一起,谭凤霖终于是见到了这位青山雅光何许人也,虽然仍是不抱什么好感,然而不得不承认,青山雅光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之好,这男人长得斯文体面,面容十分俊雅,与人交往极其注重礼貌,言谈措辞非常周到,比如“谈起往事,惭愧惶恐”之类,谭凤霖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学校,面对着那些文绉绉的老师同学,一个个都咬文嚼字的,倒也不是故意拽文,只是说起话来确实和别的人不一样,让人一听他的说话,就不由自主地也细致起来,和他慢慢地说。

更何况青山雅光又断了一条手臂,看到他如今这个样子,倒是也不好太过穷追猛打,如今日本人已经是败了,他又已经残疾,对着他发狠也没什么意思,因此谭凤霖便对着青山雅光点了一下头,虽然没显露出仇恨,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直到后来看到青山雅光用蒸鱼的酱油汤拌饭……

当时有人还客气地说:“菜不够了,要不要再叫两个菜?”这个日本人真的是太拘礼了,方才看他真的好像猫一样,只吃一点点。

青山雅光连忙说道:“不必了,酱油配米饭很好吃的,我们吃饭团就是这样吃。”

何坤在旁边一笑,也说不用加菜,然后和侍者要了一枚生鸡蛋,给他打在了碗里,于是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青山雅光就那么将一碗饭吃了下去,当时谭凤霖的感觉就是,这日本人简直是生番一样,吃生鸡蛋啊!

不过虽然是如此,谭凤霖也想到了久别多年的故乡,自己转战各方,很久没有听到乡音,连家乡的菜肴也很少吃到,此时不由得便想到了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油条配酱油,这是自己在离乡千里的台湾岛所能吃到的最容易得的食物了,油条外面有卖,倒一点酱油在碟子里,再熬一锅白粥,就是一餐老弄堂阁楼里的早饭了,每当吃这样的餐食,就让他回想起上海,没想到青山雅光也有类似的习惯。

于是谭凤霖便和青山雅光搭起话来,结果居然越说越有味道,到后面两个人干脆并着膝盖坐在一起,那个叫做促膝谈心啊,一个讲饭团蘸酱油,一个讲油条蘸酱油,讲着讲着,就都思念起故乡,而且在吃酱油方面,谭凤霖难得地佩服起日本人,人家居然还有白酱油的,在酱油的讲究上面,恼不得要推日本人为先了。

当时另一个同僚看着这两个人,悄悄地用手指捅了一下何坤,何坤会意地点了一下头,望着这边也不由得直笑。

此时说到梅酱番茶,何坤与青山雅光不由得都又想到了这件事。

何旭笑了一会儿,在一旁问道:“青山哥哥,这几天书店里好像很多学生来啊?”

青山雅光笑了一笑,说道:“比之前要多一些,其实有几个大学生不是来买书的,而是找我练习日语。”

顾清云楞了一下,问:“都是日语系的吗?”

“有两个是的,还有两个是学的国际贸易,本来是学习英语,但是也在自修日语,都是很好学上进的人啊,多学一点外语毕竟有一些用处。”

顾清云点点头:“说是日本的经济又恢复起来了呢。”

何坤在一旁表情平淡,韩战的三年,是日本的“特需景气”,不但结束了军事占领状态,而且日本经济迅速复苏,到现在已经很有得可看了,所以现在对日贸易也是很受重视的,日本上一次是因为战争拖垮国家,这一次则是因为战争而复苏国家,真的是世事如棋,变幻莫测啊。

又坐了一会儿,何坤与青山雅光便告别了亲人,回去自己的住处,路上,青山雅光看着远处那明亮的灯火,忽然慨叹一声:“真的好像道顿堀啊。”

何坤微微一笑:“在阳明山那里看更加是呢。”

“坤,最近清云似乎有一些沉闷,好像有点累的样子。”

“好像是有一点呢,或许是作训导主任,责任比较重吧,这些事交给阿旭去处理好了。”

青山雅光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点了点头。

两个月之后,家族内部发生了一个大消息,顾清云提出了离婚,原来是何旭发现他交往了一个女子,那个叫做“沅”的女子其实并不很年轻了,已是将近三十岁的年纪,然而常年沉浸于书斋,与男子并没有过太深的交往,自然便很有一种百合花一般的气质,幽娴贞静,用何旭的话来讲,便是很有几分“幽淑女悲题五美吟”的味道,于是顾清云不知怎的,便突然迸发出从未想象过的爱情。

“已经快四十岁的人,忽然间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了,仿佛发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从前一直是冬眠,如今终于苏醒过来了。”何旭对着母亲兄长淡淡地说。

何哲英拍了一下座椅的扶手,一脸愤然地说:“真的是世风日下,现在的上门女婿连规矩都不守了,从前哪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

青山雅光用手掐着额角,如此的家内变故真的是令人头痛,谁能想到一直好端端的家庭,突然间发生了这样的事?对于顾清云的举动,他也是很吃了一惊,顾清云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是风度翩翩,虽然略有一点才子的清高和对于世事的隔膜,但为人并不轻浮,而且为人处世也真诚友善,自己本来以为一家人就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平静而温馨,哪知道忽然之间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顾清云这到底应该算是青春期逆反,还是中年危机到来了?这样复杂高端的心理活动真的是令自己难以理解,顾清云的精神追求与自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何哲英转头问何坤:“阿坤,你说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何坤苦笑一声:“妈,这件事应该问问阿旭吧?看她要怎么做。”

何哲英哼了一声:“这个小子实在太不像话,我们何家哪里对不起他?已经是这个年纪,居然闹出这种风流的事端来,让我家的脸往哪里放?阿旭啊,我们可断不能轻饶了这个孽障。”

何旭这个时候倒是放松了下来,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妈妈呀,您如此严厉,是要开祠堂请家法吗?那个叫做动用私刑,法律不允许的。”

何哲英看了看女儿,说道:“听你的意思,是要就这样放过他?我倒不是要开什么祠堂,只是如今不过当了个主任,就轻狂成这个样子,这件事总要说一说的。”

何旭轻飘飘地说:“妈,我是想,没必要弄得那么难看,当初他和我结婚的时候,原说是为了爱情,如今他既然找到了新的爱情,要飞了去,也由得他,难道我家还是个牢房,要关着他不成?我又不是那种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他要走就随他去,毕竟我还有妈妈和两个哥哥,松龄归杭也长大了。”

正在这时,门一开,归杭跑了进来,直奔青山雅光扑来:“舅舅舅舅,跟我出去玩儿。”

青山雅光一笑,拉着他便到院子里去,坐在椅子上,将沙诺沙曲、袈裟曲、矾曲和小原曲一首一首给他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