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细雪

第四十三章 细雪

远在京都的青山重子虽然没有寄马克思的书来,不过还是寄了另一套书过来,那就是谷崎润一郎的《细雪》,虽然并不是刚刚出版的新书,然而对于青山雅光来说,却实在宛如朝露一样新鲜珍贵,沉甸甸的三卷本拿在手里,是一种厚重的质感,摩挲着精美的封面,心头涌起的是喜悦与珍惜的情绪。

在客厅内的书架上,青山雅光将这三册书与林芙美子的《浮云》摆放在一起,日本战败后,林芙美子的心也沉潜下来了,文字里似乎是冷眼旁观,然而却带了难以挥去的淡淡伤痛,而且不知是怎样才会有的巧合,两部书的主角名字都叫“雪子”,究竟是像雪一样晶莹美丽,还是如同雪片一样,太阳一出来就会融化呢?

每当忙碌了一天之后,安静的夜晚,外面的夜色如同水一样流淌,青山雅光就会坐在书桌旁,在灯光下摊开来《细雪》,细细地读着,几乎每天都不间断的。洗净了手打开书卷,扑面而来的是他极爱的关西风情,虽然故事不是在京都,然而大阪毕竟也是关西的味道,令人产生了深深的怀念。

青山雅光读这本书并不是突飞猛进的,这本书实在优美,字里行间都渗透着细腻美妙的情绪,让人不忍心那样快地匆匆读过,连一行字都不愿就那样大略一扫、仓促跳过,每天晚上都是读几页,十几页,速度比较慢,每次放下书的时候,便将书签夹在自己读到的纸页之间,青山雅光本来便是一个比较沉静的人,读这样一本书的时候,最需要宁静的心情,他的性格与周围静谧的环境融合在一起,便能够从书中得到更大的慰藉,读着的时候仿佛有一片片花瓣夹杂着雪花一起,飞落在自己的心间,感受到的是一点点沁然的凉意,凉丝丝的感觉之中还带了落花的芬芳。

何坤也看这部书,与常人有些不同的是,他是从中册开始看,每天晚上两个人坐在案头,一个看上册,一个看中册,就那么静静地读书。

说到这一点,连青山雅光都有些佩服何坤,一部小说从中间开始读,他居然也能读得下去,而且还津津有味的,虽然《细雪》这本书只不过是一些恋爱婚姻之类琐屑的情节,不像那些放在国家与战争的大背景之下的叙事,前后接续的紧密度特别强,重大场景条件不住变化,所以要从头开始,一章不落地看下来才能够接得上,这种情情爱爱家务琐事的故事,似乎无论是从哪里开始看起,都不会太影响对故事的理解,然而青山雅光在看书这件事上有一点点偏执,无论是怎样的书,即使是一部散文集,假如是从中间开始读,他也觉得有一点错乱的感觉。

因此他就格外钦佩何坤,几十万字的书,而且是小说不是散文,他居然能够拦腰读下去,虽然是读过前言介绍,对故事有一个大致了解,然而这样突如其来看中间的情节,青山雅光只要想一想,就感到困难起来了,何坤真的是吃鱼的时候直插肋部,看书的时候也从中间看起,而且还十分顺畅的,这一点青山雅光自己是很难做到的,对于从中间翻书很有一点心理障碍。

何坤一边看着书,一边兴起了一点历史情怀,谷崎润一郎这本书也是命运多舛,民国三十二年的时候,也就是一九四三年,日本在中国战场和太平洋战场的战况都极为紧张,《细雪》就在这时开始连载于杂志。以何坤的眼光,这本书里其实没有写什么敏感话题,既没有反军方,也没有色情描写,可以说是非常纯粹唯美的了,几乎不掺杂任何政治意识形态,堪称第一安全文,然而即使是这样一篇小说,连载之后不久也给军方勒令停载。

何坤后来看到的资料说,军方反对的理由是:“前线浴血杀敌,后方靡靡之音,在这个食不果腹的时代,居然去关注大阪千羽商业区女孩们的婚姻琐事,这完全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而且主角全都是女性!”

何坤当时真的想笑出来,主角全是女性都不可以了?莫非全体是男性才是好的?而且还得都是军人吧!此时想来,张爱玲在沦陷的上海还能够发表《茉莉香片》、《倾城之恋》这样的小说,真的是十分幸运呢,日本本土在某些方面比殖民地还龟毛过敏,殖民地还能够看一看柔情浪漫的恋爱故事来自我催眠,本土连这些号称是“腐蚀意志”的小说都不能出现了,也不知是哪个更好一点。

已经是三月下旬,台北虽然已经从冬季那略显僵硬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天气却仍然凉爽,这一天休息日,青山雅光将店面交给了雇员,如今他每周也能够休息一天了,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全年无休也是有点承受不住了啊。

吃过了早饭,青山雅光做了一阵家事,便来到了窗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庭院中那一片翠绿,这个时节,无论是蔷薇还是朝颜,都没有到开放的时候,然而京都的樱花却已经绽放,街道两旁纷纷扬扬粉红色的樱花啊,轻柔得仿佛天上的云,自己家中的庭院里也种了一株樱花,每年春季的时候,自己都会坐在樱花树下,一边喝啤酒,一边抬起头看树上的樱花,一阵风吹过,枝头的花瓣轻轻落下,沾在人的身上,如同淡粉色的雪,非常美。

虽然青年时期读过许多和歌和俳句,然而青山雅光也如同幸

子一样,年纪轻的时候读这些句子,当然也觉得是非常优美的,然而那样成百上千首诗歌,都是在反复吟咏樱花,渴望它的开放,惋惜樱花凋谢,纵然那词句都是十分精致婉转的,可是满眼看过去都是“樱”,看得多了终究感到有些重复,樱花再怎样美,情感再怎样丰富,写来写去也不过就是那样,很好奇那些歌人反反复复地吟诵,难道就不感到厌倦?

可是到了如今,青山雅光终于体味到那些歌人的心境,二十年的时光如江水漂月,逝去的年华永远不会再回来,虽然在个人情感上没有什么遗憾,可是想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还有与亲人故乡的远隔,心中又怎么能没有感慨呢?

他正在默默地沉浸于情绪之中,忽然有个人从后面搂住了他,青山雅光转过头来,何坤的脸出现在面前,何坤笑着将面颊贴在他的脸上,说道:“雅光,你来看!”

青山雅光给他拉着来到廊下,只见屋檐下的花盆旁,一个狭长的浅蓝绿色金属槽里,家中的那只黄猫正伸展着身体,长长的猫身静静地伏在那里,连尾巴都弯弯地缩在臀部,这只猫一向活泼好动,没想到今天竟然这样安静。

这副场景实在太过意想不到,青山雅光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脱口而出:“好像猫面包啊!”就是那种西点屋里面卖的,长长的一条烤得金黄的面包。

何坤笑道:“我也觉得很有趣,所以拉你来看。”

就在这时,那只猫转过头来,冲着两个人“咪”地叫了一声,尾巴也如同旗杆一般竖了起来,在空中不住地摇晃着,原本那种静态美一下子便给打破,如同满地红叶的寺院之中,突然之间听到一阵蛙鸣,虽然也是活泼有趣的,但毕竟与方才的静谧之美有所区别。

猫儿身子弓起,嗖地一下从金属槽里跳了出去,虽然猫面包不在了,然而方才那种天真的意趣仍然留在人的心头,青山雅光笑得十分开心,方才那种有些落寞的神情消失不见。

何坤搂着他的肩膀,笑盈盈地说着:“一会儿吃过中饭之后好好休息一下,下午过去泡温泉啊,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凤霖他们了。”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青山雅光与何坤来到阳明山脚下的一间温泉宾馆,外观十分简朴,几乎有一点简陋,不过里面的汤池倒是很好的,温泉很纯正,有很明显的硫磺味道,不是那种将普通的清水烧开了灌进大池塘的,那样的池水虽然也是热的,但是与普通的洗澡水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为时常就会来,两个人与这里的老板已经很熟悉了,见他们两个来了,四十几岁的女将便连忙给他们拿了雪白的浴巾和玻璃水杯,请他们进到里面去。

拐了一个弯往里面走,推开挂着蓝底白字“男汤”布帘的门,面前是熟悉的大大的浴池,白色的蒸汽从宽宽的水面上升腾起来,整个厅间都一片水汽氤氲,令人想起了山间的雾气,看着里面的人都模模糊糊,分外朦胧,有一点仿佛腾云驾雾一般。

何坤与青山雅光脱了衣服,下身围了一条浴巾,便来到淋浴处的座位前,每个座位旁有两个龙头,一个是冷水,一个是热的温泉水,龙头下面有一只塑料桶,放了两种水在桶中,调适好温度,用水勺舀了浇在身上,一桶水冲洗完了,身体变得干净,人也基本上适应了温泉水的温度。

两个人来到左边的水池旁,何坤先跳下去,然后伸出手来扶住青山雅光,帮助他慢慢地下到池子里,青山雅光虽然一向要强,然而这种时候的帮助却多半不会拒绝,脚下一个不稳栽倒在池子里不是好玩的,大大影响泡汤的心情不说,而且呛了水可能会导致肺部感染。

青山雅光在池水里慢慢地坐了下去,虽然方才在岸上的时候已经适应过水温,然而此时仍是感到有一点灼热的刺激感,仿佛有许多细细的牛毛一般的银针扎进皮肤,身上的肌肉一下子便绷紧了,热量太强烈,也是让人有些紧张的。

过了一会儿,青山雅光终于适应了,热能从皮肤透入身体,加速血液循环,让人感觉到生命力迅速回升,焕发出新的生机,池水的浮力也轻轻托着人向上漂起,有一种摆脱地心引力的超脱感,这真的是世间最美妙的享受呢,在这充满压力的现实之中,温泉就是暂时的超离,恍然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无忧无虑一身轻松的世界,水的温度不但让身体变得柔软,也让大脑有些绵软,微微有一点好像浆糊一样,许多思虑也因此都抛却了,让人有一种放空感,温泉水不但冲刷着身体,仿佛连头脑之中也给清洗过一样。

青山雅光转过头去看着何坤,只见何坤将一条白毛巾扎在头上,包住了头发,看起来真的很有日本温泉池的风味呢。

这时,隔壁热水池的谭凤霖开口道:“我从前看过的陕西人也是把白羊肚手巾扎在头上的,只是打结在前,何贤弟你这是打结在后啊。”

青山雅光不由得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何坤这样扎毛巾的方法在日本其实也不是很常见,更多的是像自己这样,将折好的毛巾顶在头上,仿佛顶了一只小小的帽子一般。

青山雅光转过脸去,一脸钦佩地看着谭凤霖,能够进到旁边那个

池子里去,可是很需要勇气的啊,那里的水温相当高,简直不是温泉,而是可以称作烫泉了,即使是自己这样从小惯泡温泉的,对那样的温度也是难于消受,进去了便感觉热到头皮发麻,很快便跳了出来,乖乖地回到旁边这个相对较温和的池塘,可是谭凤霖却是每一次非高温池不泡,在那里面徜徉得还十分得意的样子,简直是高温水池中的游鱼,青山雅光看到过报纸上的猎奇新闻,世界上真的有一种鱼可以在高温泉水之中生活,水温几十度呢,有的时候他觉得,谭凤霖就是这种鱼。

两个人很快便聊起天来,青山雅光和他说着书店旁那家很不错的面馆,里面的阳春面是怎样的好吃,每一次女将都会给他下一碗日式的阳春面,谭凤霖不由得便兴起了喟叹:“啊,阳春面啊,那是上海的最好,猪骨鸡架和鱼骨吊出来的鲜汤,清得好像水一样,这样一碗汤配上雪白的细面,不需要很多浇头,只要加一点翠绿青白的葱花,就是一碗上好的阳春面,鲜得让人的眉毛都要掉下来啊,故乡的阳春面啊,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吃到了。哦,青山君,日本也有阳春面啊?这样一说,倒是很有些亲近了。”

青山雅光一笑,道:“就是清汤荞麦面,加一点酱油就好,没有苏浙阳春面那样讲究。”

“啊,也是不错的了。”

何坤则望向另一边,那里有一个比较脸生的人,不是熟客,可能是刚刚才来这里,说起来那人竟是第六军的人,第六军何坤是知道的,骨干都是原本新七军二零七师青年军的底子,这支队伍的经历非常惨烈,当年防守沈阳,辽西会战到了最后,沈阳守军大部缴械,只有二零七师还在顽强抵抗,这个师是很特别的,大部分官兵都是初中以上的学生,学生军的意志相当坚定,在国军中以军纪严明、素质高、能打仗而知名,那一战他们战至最后时刻,伤亡十分惨重,而更惨痛的还在后面。

只听那个军官和人说着:“阵亡的人没地方埋,伤的人嗷嗷叫,活的人没有吃的,实在讲不是说欲哭无泪,那时候的事我跟你讲,现在想起来不是人可以忍受的。后来戴师长下了突围的命令,让我们化整为零,能跑出去多少就跑出去多少,能借到便衣借便衣,有钱的话就买老百姓的衣服,反正是军长交代不被俘,不投降,我们只要做到这一点我说天地良心,我们就对得起中华民国。”

听到这里,何坤的眼角有些热热的,也不知是温泉的蒸汽还是泪水,这一场中华民族的内战确实是相当不幸,然而军人的忠诚也十分令人感动,无论政治上的是非功过,他们作为军人都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二零七师最后剩下三千多人,几经辗转最后来到台湾,对于他们的坚贞,国民政府也是认可的,辽西会战除了五十二军是直接从东北撤出来的,其她的东北部队,中央统统撤销番号,唯一恢复番号的是二零七师,而且不但恢复了番号,还扩编成第六军。

池子里这时有人唱起歌来,沧桑的嗓音唱的是家乡的小调,何坤转过脸来,只见青山雅光眯起眼睛,正靠着池壁静静地听着,他在家里的时候虽然有时唱歌,在外面却是很腼腆的,从不肯唱歌,不过倒是喜欢听别人唱。

歌声驱散了方才那悲凉的情绪,又过了一阵,谭凤霖从旁边池子里热气腾腾地跳起来,说道:“好了,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吃饭吧,这家的三杯土鸡味道是最好的,难怪这里又叫做土鸡城。”

何坤与青山雅光也从水池里出来,青山雅光笑着擦干了身体,去穿衣服,何坤晓得他是很喜欢吃土鸡的,除了鱼虾,最喜欢的就是鸡肉,猪肉羊肉之类倒是都排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