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黄振烨正站在窗边,透过百叶的缝隙呆呆地看着外面那叶面宽阔的陌生植物,忽然门声一响,一个身材高挑的越南军官走了进来,黄振烨转头一看,正是阮经武。

这两天他看到的越南人也有几个了,这些越南人普遍身材矮小,这里基本上都是男人,黄振烨观察了一下,越南男人的身高多在一米七以下,很少有胖子,肤色白皙的几乎没有,从浅黄到黝黑不一,他们的眼睛却很大,几乎都是双眼皮,鼻梁宽但是并不坚挺,额头宽阔高耸,面孔不大,巴掌脸,脸上肉少,那面部特征和两广原生居民很相似。

不过这位中尉军官却很不一样,阮经武的皮肤底子很好,毛孔细,不粗糙,他的肤色并不是很白,而是带了一点蜜粽色,然而五官鲜明,脸颊线条流畅,鼻唇沟鲜明,当他抿起下嘴唇的时候,原本的精明干练气质被削弱了,一下子减了几岁的年纪,这时的阮经武带了一点稚气,像个少年,不过他这样的表情并不多见。

阮经武把午饭放在桌面上,微笑着说:“黄振烨,来吃饭吧。”

黄振烨坐在小桌旁,只见餐盘上是一碟米糕,不是前两天的红米饭,另外还有一碗萝卜叶汤。看着这样的饭菜,黄振烨真的不是很有胃口,实在是太粗劣了,吃这些东西就好像吃塑料一样,每天吃饭只是为了维持生命。

不过黄振烨也没有那么多愁善感,拈起一块米糕来刚想吃,忽然想起方才考虑到的一个问题:“阮中尉,我的伤已经好了一些,可以让我回家去吗?”

阮经武在心里笑了一下,脸上仍然很沉稳地说:“很遗憾,我们不知道你的家乡住址,无法与你的亲人取得联系。”

黄振烨想了想,道:“那么起码能让我回到中国去吗?”

阮经武忍住笑,回答道:“这也很困难,我们不知道你的具体身份,所以无法实施相应遣返,这毕竟涉及到不同的国家。”

黄振烨想了一下,顿时垂头丧气起来,确实是啊,自己虽然汉语流利,然而如今要怎样证明自己是中国人呢?他已经翻找了一下,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甚至除了身上的衣物外没有任何私人物品,被褥和洗漱用品不算,那是生活必需品,上面不带有任何个人的身份信息。

黄振烨被打击得十分沮丧,不过他过了一会儿又抱着一线希望地问:“当时我身上有没有身份证件,或者信件之类?我的私人物品只有这些吗?”他一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阮经武摇头道:“如果有这些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我们也不用为了确认你的姓名而费工夫。”

至于黄振烨的第二个问题,他则没有回答,黄振烨确实还有一点点私人物品,不过自己并不需要那样知无不言,过分认真的坦诚其实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阮经武这个论据太有力了,黄振烨立刻被说服了,的确是的,如果自己身上有证件的话,对方确实不必为了查找自己的姓名而大费周折,虽然事实上直到现在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查到的。

黄振烨的心情十分失落,然而午饭终究是不能不吃的,于是他就把红米糕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之后,黄振烨有些奇怪地睁大眼睛看着那块米糕,虽然仍然是颗粒很粗糙的食物,然而今天的主食却有些特别,这米糕居然带了一些肉香味,好像磨米浆的时候将肉泥也混了进去一样,很好吃,肉味让他感觉到总算没有那么清汤寡水的了,肠子里只要能沾一些油星,就可以让人有一种格外抚慰的满足感。

看着看着,黄振烨发现这米糕确实有些奇怪,虽然是红米磨成粉做成的,然而似乎格外红了一些,毕竟红米只是表皮红,内部还是白的,磨成了米粉之后并不会红成这样,可是这米糕怎么一片淡淡的酱红色?

于是黄振烨便疑惑地问:“这米糕怎么这么红?而且,好像有肉味的样子。”

阮经武很随意地说道:“这是伤员营养餐,特别料理的。”

黄振烨“哦”了一声,道了谢之后继续吃饭,过了一会儿才想到,对方似乎并没有真正回答自己的问题。

黄昏的时候,阮经武坐在营地外的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一枚小小的铜制圆柱体,眼神幽深地看着,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阮经武回头一看,原来是负责警戒组的少尉伍元朗,伍元朗个性顽强彪悍,是个很强硬的人,与阮经武天性的精细策略不同,不过两个人关系却十分不错。

伍元朗下巴颏朝着阮经武手里的东西一点,说:“我记得你最后的那颗子弹不是这个样子,刚重新编的绳子?”

阮经武摇摇头,将那枚子弹收了起来,道:“是黄振烨的。”

“哦,他的啊,他那脑子还没好?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吗?”

阮经武点头道:“还是那个样子,我已经观察了三天,他的大脑某个部分是真实受损了。”

伍元朗吸着一根烟,说道:“他那天叫得可真够惨的,我还以为哪儿在杀猫呢,结果后来一看原来是这么回事,要说这小子也真够倒霉的,别人开了瓢儿不过是失血的问题,他直接

失忆了。不过只因为忘了自己过去的事情,醒来后就叫得那么惨?至于这么严重吗?惊天动地的。”

阮经武笑了笑:“对于我们来讲恐怕是无法理解吧,毕竟我们没有切身经历,很多事情没有自己经历过,事实上是难以体会的,‘感同身受’这个词有很大的夸张成分,有些时候甚至是带有欺骗性的。不过设想一下,自己一觉醒来,大脑一片空白,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忘记了自己是谁,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是一个孤立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有哪些生存资本,确实是很不安的吧。而且我看过他的手,不像是长期拿枪的,肩窝上也没有步枪枪托磨出的茧子,很可能他并不是一个一线职业军人,或许是机关文职,也可能是技术人员之类,我看过关于他的记录,说是在工厂里被俘获的。”

伍元朗笑道:“确实的,那小子白白净净的,说话也温温吞吞,看着就不像个摸爬滚打的人,倒好像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的一样。这样的家伙脖子上也能吊个子弹,这可真是一人一颗光荣弹啊,和我们越南人规矩差不多,只可惜最后没来得及用。这可真的是‘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脾气秉性都很类似,如今一旦翻脸,就打成这个样子,双方都不会留情。”

阮经武深深呼出一口气,说了一句:“我们都只是战争的执行者,并不是决策者。”

伍元朗低头默然片刻,抬起头来笑了一下,道:“别想那么多了,虽然说是如此,但是谁也不愿意失败啊。”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距离熄灯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战俘营里突然走进一个越军少尉,那个一脸凶相的人将两包白色粉末丢在桌子上,用生硬的汉语对一个坐在床上的战俘说:“你,以后每天给他沏这个粉来喝。”

彭志坚拿起一个透明塑料包来仔细看着,问道:“伍少尉,这是什么?”

“葡萄糖粉。”伍元朗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彭志坚听了,虽然表情依然冷静,然而眼睛里却已经流露出不信的神色,不过反正伍元朗也看不着。

等伍元朗离开之后,几个难友立刻聚拢了过来,傅云庆一脸的不可思议:“狼头那家伙是怎么回事?一向最凶的就是他了,从来不带给好脸色的,今儿怎么居然还给葡萄糖?他脑子秀逗了?”

杨参谋沉稳地说:“明远确实需要补充营养物质,可能是他们怕战俘死亡会担责任,越军的纪律还是严格的,投毒应该不至于,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小心一些,先尝试一下。”

一个圆圆脸的年轻战俘立刻举手很积极地说:“我来尝吧,如果有毒,先毒到我。”

杨参谋有些腻歪地看了他一眼,如同赶苍蝇一般挥了一下手,道:“不用了,李冬,这事儿让爱庭来,他从前是侦察兵。”

罗爱庭把手指放在搪瓷茶缸里蘸了一点点水,然后在那号称是“葡萄糖粉”的塑料袋里轻轻一点,沾了十几颗糖粒,放在舌尖上一舔,咂了几下舌头说:“确实是糖,这个东西太好了,明远现在就缺这个,趁着没熄灯,赶紧给他冲一杯糖水来喝。”

李冬看着大家忙忙碌碌地照顾容明远,虽然其他人没有说什么,然而他却知道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将自己排斥在外,这让他感觉心里酸溜溜的。其实自己也没有做什么,顶多就是把别人那些不轻不重的言语行动跟越南人说了两句,又没害死人,自己这不是为了快点回家嘛,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其他人却好像是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巴不得用眼神拍死自己,因此李冬就感觉分外委屈。

身在群体之内却被群体排斥是最难过的,况且又不是自由人,这个地方混不下去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干,现在自己暂时无法脱离这些人,因此李冬试探着还想重新融入战友交际圈。

看着杨参谋把糖水给容明远喂下去,李冬挠了挠头,说道:“前几天新来的难友叫得好惨啊,他是不是伤得也很重?为什么越南人一直不放他过来和我们一起?他那里有葡萄糖粉喝吗?”

罗爱庭低垂着眼皮淡淡地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伤了头和肩膀,但是看起来都不是很严重,应该不会丧命的,至于越南人有什么诡计,就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了。”

李冬小声嘀咕着:“他是不是有亲戚在越南,已经联络了亲人,准备一直留在越南了?否则为什么不让他住到这边来?”

杜国清也听人说了李冬的事情,心里老大厌烦,如今再一听他这样污蔑战友,顿时气往上撞,脱口而出道:“胡说八道,振烨是湖北人,家里会有什么亲戚在越南?越南人扣着他,还不是因为他是机……”

杨参谋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罗爱庭也用力掐了他一下,杜国清立刻明白了,自己好悬泄漏消息,他连忙闭嘴,差一点咬到了舌头。

杜国清恨恨地瞪着李冬,这小鬼年纪不大,倒是一肚子心眼儿,那张脸可真能骗人,不知道的人看了他那张娃娃脸,谁不把他当做一个天真可爱的年轻人呢?据说这个李冬刚来到战俘营的时候,因为他性格活泼,走起路来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虽然战俘营条件艰苦,但是他

并不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仍然十分乐天,是一个典型的“孩子气”的军人,很得大家的喜欢。

战俘们虽然都是硬汉,然而战俘营却毕竟是一个灰暗丧气的地方,在这里难免心情沮丧,“优待俘虏”宣传得很好,可是战俘营终究不是游乐场,那是监管被俘敌军的地方,纵然有一些记录书籍将战俘营(尤其是中方的)描绘得温情脉脉,几乎关爱到了暧昧的程度,可是骨子里的监视与警惕本质是不会变的,更别提越南本来就条件艰苦,连一点物质上的安慰都不容易得到,情绪更容易沮丧。

因此这个李冬刚刚到来的时候,因为他爱说爱笑,能唱能跳,如同一条鲶鱼搅动了死气沉沉的水塘,给战俘营中带来了一股欢乐清新的气息,很能提振士气,简直成了战俘营里的开心果,于是大家看到他便都笑,很亲近地叫他“冬冬”。

然而过了一阵大家就发现不对劲,为什么战友们的一些说话内容会被越南人知道呢?简直好像那帮越南看守长了耳朵在这里,莫非越南的科技水平已经这么高了,居然有窃听器?后来有人偶然发现李冬在和越南人嘀嘀咕咕,这才怀疑到了他,不过却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而且那些事也不算严重,所以也没有采取什么太激烈的行动,只是大家从此都疏远了他,让他非常孤立。

杜国清一来到这里,就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让他谨慎一些,不过今天自己一个没控制住,情绪激动之下差点把黄振烨的底细漏了出去,谁想到李冬这个人竟然有这样的心机,居然不知不觉就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了?一想到这一点,杜国清就格外痛恨,既厌恶李冬,也暗怪自己不小心,当了这么多年的兵,战场都上过了,还这么意气用事,不过好在自己及时收口,没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出来,否则黄振烨可能要倒霉。

很快就到了熄灯的时间,每天晚上九点的时候,战俘营中就安静下来,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的时候起床,和他们在国内的时候作息时间差不多,也算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纯从作息规律来看,还是十分健康的,所不同的是没有那么繁重的训练任务了,另外伙食条件也不用提了。

容明远今天晚上的状况比从前有些不同,一碗又热又浓的糖水顺着食管进入胃部,让他那发冷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过来。这几天容明远的状态都十分不好,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一天比一天降低,他知道这是代谢的速度越来越慢的表现,照这样下去,自己的身体机能很快就要全部停止了。容明远这两天都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满心悲凉,静待死亡的到来,没想到今天晚上居然能够喝到一碗糖水,他顿时感觉一股热量从体内升了起来,通过血管向全身发散,前几天那种沉甸甸的、仿佛有重物在将自己拖入深渊的感觉此时也减轻了许多。

容明远的精神振作了起来,他感受到了生机正在慢慢恢复,只是一碗糖水,就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虽然暗夜沉沉,但他却不再抑郁悲观,甚至就连那条担任守卫的德国狼犬的叫声都不再让他感觉到凄凉,容明远轻轻握住拳头,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活着回国去见自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