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黄振烨正匆匆走在街上,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黄振烨,黄振烨,是你吗?”

黄振烨还以为是自己的哪位同事在招呼自己,转头一看居然是一个军人,他眨了眨眼睛再一看,那个人的面孔似曾相识,自己肯定是见过的,只不过时间应该比较久远了,所以一时竟然想不起来是谁。黄振烨是个很讲人情礼貌的人,此时对方认出了自己,而自己却没有想起对方的名字,实在是太失礼了,于是他顿时调动全身能量将几乎全部脑细胞都紧急开动起来,如同工厂赶进度时的机器轰隆隆高速运转,偏偏找回记忆和生产工业品还不一样,越是着急竟然越是想不起来,一时间直急得黄振烨头上冒出汗来。

那个上尉军官向他走了过来,想来也是看到他脸色涨得通红,知道他肯定是处于记忆的困境之中,这家伙定然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不过上尉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这个人脑子本来就不太好用,如果不是经武帮助他,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况且事情又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指望他把自己记住?

于是上尉便毫不介意地笑着说:“我是伍元朗啊,当年和你还有经武一起到山上抓过蛇的。”

只这一句话,黄振烨记忆的闸门顿时便打开了,八年前在山中营地中的往事一下子全都重新浮现在眼前,沉埋的回忆陡然间变得如此鲜活,仿佛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不过少尉,那一回我可不是上山去抓蛇,实在只是出门透透气,看一看外面辽阔沉黑的天空,哪知就被蛇给缠上了,把一场意外说成是特别为此而来并不能减轻惊吓程度啊!

“啊,原来是伍少尉,如今已经是上尉了,恭喜恭喜!听经武说你本来在前线,不过后来换了地方,不知去了哪里,如今你是调到河内来任职吗?”

伍元朗摘下帽子,点点头道:“是啊,前两天刚刚接到的调令,今天办完了手续,正想着要怎么去找你们,我记得经武说过你在这个厂子上班,就想着如今是不是还在这里,就顺路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看到了你。这么匆忙是要去哪里?菜场吗?”

黄振烨连连点头:“上尉,今天到经武和我那里吃晚饭吧,大家好久不见了,今晚就住在家里,好好说说话。”

伍元朗一听这口气,行啊,经武你们两个这几年融合得不错啊,已经完全成为一家人了,瞧瞧这半点不见外的态度,亲热得很哩。

“谢谢你了阿烨,不过今天恐怕不行,我还有别的事情,不如你把住址告诉我,我找时间去你家坐坐。”

“好的好的,我家就在二征夫人郡**路**号,经武的电话是*******,另外这是我的电话,*******,门卫会转给我的,你要来家之前可以事先打个电话,我们好准备一下。”

伍元朗掏出随身的小记事本和钢笔记了下来,然后两人就告别分手。

回到家里,黄振烨很兴奋地对阮经武说:“经武,你猜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了谁?”

阮经武见他这样一副“你绝对猜不着”的样子,脑子里就盘算起来,莫非是罗爱庭杨参谋他们来了?不过不应该啊,如今越中两国的边境对峙还没结束呢,即使他们现在已经退役,作为平民也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进入越南经商旅游之类,这俩人如果来到河内立刻就给当间谍抓起来了,所以可能是谁呢?黄振烨与自己在越南共同认识的人没有几个啊!

阮经武脑子飞快地转,足足安静了三分钟的时间,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啊,是伍元朗!”

黄振烨顿时垂头丧气说了一声:“好没趣,你就不能多猜几回让我高兴一下吗?不过你是怎样猜到是伍少尉?啊他如今是上尉了。”

阮经武笑道:“好吧,我下一次降低一下智商。能让你这么兴奋,一定是个好久不见的老熟人,而且得是我们两个都认识的,应该不是西贡那些工厂主,当年的黎维信医生在战后已经调回河内医院工作,不时就能看到,阮上校更是常见的,那就只有元朗了,没想到居然真被我猜到了。唉,我们与元朗也八年没见了,当年分别之后起初还能够相互通信,不过他后来不断调转,消息也就断了,我还以为今后再难见面,哪知如今他也来了河内,这下可好了,老朋友又多了一个。他有没有说哪天过来?”

“我本来请他今天就来的,不过他说自己还有事,改天再来,我把家里地址还有我们的电话都留给他了,应该就在最近几天上门。”

伍元朗来到河内的消息让阮经武那已经沉淀的回忆也重新泛了起来,记忆的胶片一下子倒放重映,眼前重新又出现了深山谷地之中那座神秘封闭不为人知的军营,这里不但禁闭严密,而且也十分安静,普通军营常有的打靶训练的声音在这里基本听不到,大部分住在里面的人也都无精打采,提振不起军人的精神,只有每天早上跑操的时候能够给营地里增添一些活气,因此那不是军营,更像是一座监狱——那确实也是监狱:战俘营。

不过即使在这样枯燥晦暗的地方,居然也有一抹温情亮色,一间紧紧关闭的小房间里上演着一幕欺

骗隐瞒同时混合着温存甜蜜的隐秘故事,那样特殊的气氛更加催化了那种奇特的感情,如果荷尔蒙在爱情的发生因素之中占有很大的比重,那么阮经武只能说,那种时间那种环境实在太容易发生这样的情感,是一种天时地利之下促成的奇异情愫,并且一直延续到如今,随着后面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当初的偶然感情如今已经转化成牢固的情意,仿佛散碎的泥土被烧锻成砖石一般。

阮经武将晚饭端上桌面的时候终于停止了回忆,他感觉自己这样感慨深沉地追忆往事简直有点像老人家了,其实自己今年才三十五岁,不过能够在二十七岁的时候有这样的经历,这一生也堪称是传奇了——当然黄振烨的经历更是神奇。

又过了两天,星期天的时候,伍元朗终于登门拜访,阮经武和黄振烨非常高兴,因为提前已经通过电话,因此家里冰箱里已经备好了菜肉,只要再出去买一点新鲜绿叶菜就好。

阮经武烧了一个羊肉锅,里面是鲜嫩的小块羊肉,还加了一些配菜一起煮,也有一些洗净的蔬菜放在旁边的盘子里,就这样蘸着酱料生吃,蔬菜的鲜甜配着酱料的浓郁,那一种复合的味道格外美味。

伍元朗看着那一红一绿两碗蘸料,笑着说:“经武,我现在发现你做菜最厉害的还不在于烧鱼虾蔬菜,而是调和蘸料,看看你弄的这两碗,鱼露加甜辣椒,薄荷加刺芹,光是看着这酱料就感觉到特别香了。”

阮经武笑道:“烧菜烧肉就好像雕刻佛像的身体,这蘸料才是点睛的,酱料配得好,味道一下子就提起来了,毕竟菜肉本来就很鲜嫩,不需要多加烹调。”

三个人边吃边谈,喝的是河内啤酒,非常不巧上个月家里寄过来的啤酒刚刚在前几天喝完了,所以伍元朗还是没尝到大名鼎鼎的西贡啤酒。

他们先回顾了一下当年在山里军营中的生活,伍元朗也是个口风很严的人,虽然经过了这么多年,警惕性也没有降低,嘴里没漏出半句“战俘”的话来,只是说着当年憋在山里是怎样的郁闷清苦,当时物资条件很差,真是没什么好吃的,吃一顿蛇肉都是打牙祭了。

黄振烨听到这里顿时苦着脸摇头道:“上尉可不要再说这个了,一想起来我就觉得心里发颤。”

伍元朗哈哈大笑,一巴掌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说起抓蛇来你感觉不太妙,吃肉的时候怎么那么香呢?那个时候就不见你想着它生前狰狞的样子……”

眼见黄振烨一脸发绿连连摆手,阮经武也笑着冲自己打眼色,伍元朗一乐,转了话题:“话说跟经武在一起这么多年,也不见你把胆子练出来,估计现在还是不敢见血吧?唉我和你们说,前几天遇到一个老乡,说阮氏南前辈终于平反了。”

黄振烨正想着家里平时杀鱼确实都是阮经武做的,自己可能也该练练?忽然间听到伍元朗这句话,顿时心脏砰地一跳,急切地说:“真的吗?可是报纸上没有登出来啊,阮前辈是一个很着名的人物,她的平反应该重点澄清,让大家都知道啊,否则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算怎么回事呢?无论如何,人已经死了,无论再怎样弥补都无法活过来,对于阮前辈这一切于事无补,只是对她的亲人还有对越南人民应该有个交代。”

阮经武点头道:“我在部门里也听到风声了,说只是中央派了人找到她的家属,但是就不登报宣传了。”

伍元朗冷笑一声:“人都死了,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生怕伤了他们的面子,别人几十年前就平反了,只有阮前辈一直拖到现在,还羞答答遮遮掩掩的。我可是听说了,这件事情上胡主席他们那些人完全听从了中共的指令,让杀谁就杀谁,据说胡主席本来是说过的,‘不能以枪毙一个妇女来发起这场运动,她过去帮助过我们的干部,她的一个儿子是我们的团级指挥员,’还说‘我们为什么不能以枪毙一个男地主来开始土改呢?为什么我们非要杀一个女地主?杀女人不符合越南传统道德’,据说中国顾问团的回答是‘母老虎和公老虎一样,都是要吃人的’,于是阮氏南前辈就被杀了,可是如果胡主席坚持的话,阮前辈怎么能那么容易就给处死了呢?胡主席不是和中国很友好,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在两国都很有威信吗?阮氏南前辈的死,他是要负责任的。”

阮经武噗嗤一笑:“他们还顾得上给阮前辈昭雪呢?你还记得五六年十一月的时候,义安省的农民利用政府‘认错’的机会发起暴动的事情吗?那还是胡主席的家乡,三十年代初在这类发生的‘义安-河静’暴动造就了越南苏维埃运动,本来是‘群众基础较好’的‘革命老区’,哪知如今开始反对革命了,当时调动了最精锐的第325师过去平乱的,之后把那里的农民大量强行迁移到其她地区。我在资料里还看到这么一首打油诗:‘胡伯伯说要改正错误,有错就改,改了又错,我的党英才层出不穷,错上加错,改来改去都是错。’再这么搞下去,基础就要不稳了。”

伍元朗十分苦闷地喝了一口酒,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我老乡说,阮前辈已经重新安葬了,家里人起开她当年的坟,看到除了骸骨之外还有两件东西,一颗子弹已经生锈了,另

外还有一枚完好的玉手镯。阮前辈的老家就在我们那里,其实乡亲们之前就偷偷给她建了一座庙,庙里有她的画像,把阮前辈当做本地的女神来供奉。据我家长辈讲,阮前辈是个非常好的人,急公好义,仗义疏财,从来没有个倚强仗势的,对乡亲们都很好,很照顾乡里,纵然要清算阶级仇恨,也算不到她头上,顶多分一下田地也就完了,分她家的田地我们还觉得不好意思呢,我阿妈说顶好是我们出钱来买,她家给算便宜点,我们慢慢付钱,否则就这样直接把人家地给分了,以后见了面不是很好说话的,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家从前待人又好。结果这都不仅仅是分田地了,还直接把人给杀了,可惜了阮前辈当年为了越南的解放那么出力啊……”

伍元朗越说话越多,黄振烨见他实在是难过,另外也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便将话题引到别的方面去:“黄主席现在在北京,如今是阮书记在台上,他们都是一样的立场,那么黄主席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毕竟都是亲华派,亲苏派倒台了,黄文欢的叛国罪也该洗清了吧?

阮经武微微一笑,说:“哪里有那么容易?无论如何他毕竟是离弃了祖国去往别国,而且他当时离开的时候正是两国关系最严峻的时期,说是叛逃也不为过,越南与中国如今的关系直到如今都没有正常化,暂时不是那么容易回来的,更何况边境战争越南死伤人数也不少,黄主席是支持中国攻击越南的,认为这是正义的铁拳,如果让他回来,阵亡者亲人真的是情何以堪啊,或许这就是德国人尊重舒和兄妹的原因。”

伍元朗乜斜着眼睛看着黄振烨,对啊,你就是那一次战争飘流到越南的,我都替你觉得冤枉,你还盼望着黄文欢回来呢。可能那些知识分子会讨论黄文欢的做法是否是真正的爱国者行为,但是对于我们这种第一线的军人来说,黄文欢的行为首先伤害的是自己人,您要反对越南的政策您就在国内反,别到国外去帮着中国人收拾越南人啊。当然他也知道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不同的人肯定会有不同的看法,黄文欢如果真的在国内反对黎笋,恐怕命都保不住。

这一回三个人都有些喝高了,伍元朗当天也没有回宿舍,就住在阮经武和黄振烨的家里,正好书房有行军床,展开来就能睡觉,虽然简陋了一点,不过比起老山前线毕竟还是强多了的,于是伍元朗洗过澡后倒头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