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五月十六号正是一个周六,这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阮经武和黄振烨从顺化车站走了出来,虽然乘坐了一夜的火车,不过因为坐的是卧铺车,所以倒也并不怎样累,尤其虽然是硬卧,但是六个人一间房,也是带的房门,倒是比较清净的。只不过越南都是小轨火车,车厢比国内的小,硬卧的床比中国列车要短,而且上下铺间距还小一点,如果是一个牛高马大的人乘坐这样的火车可能有点悲剧。

本来如果有老人小孩的话,最好是要一个软卧包间,不过黄振烨和阮经武都正当盛年,硬卧便已经足够,因此也就不必升级那样的消费。

来到当地他们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旅店,并不是这么早就急于休息了,用黄振烨的话来说:“不管到了哪里,只要把东西放到住处,就觉得心里安定下来了,否则总是感到一颗心漂在那里,不是很稳的样子。”

阮经武点头,宿营地确实是非常重要的,那代表着根基和堡垒,毕竟只要有一个支点就可以撬动地球。

旅店不是很大,也并不摩登潮流,不过客房里家具墙面都色调淡雅,十分温馨,有家的气息,两个人看了都十分喜欢。将行李放好之后,他们锁好门便离开旅店,附近就有摩托车出租行,两个人租了一辆比较重型的摩托,这样的摩托车座位相对宽大,两个人一起乘坐相对更舒服一些。阮经武曾经来过顺化,因此便由他带路,在前面把握方向,黄振烨则在后座搂住了他的腰,当两个人都坐好之后,阮经武一踩油门,摩托车轰鸣了一声,便窜了出去。

顺化虽然曾经是都城,然而如今看来却已经是一座小城了,与西贡和河内这样的现代化都市的规模无法相比,黄振烨感觉摩托车在市区里兜一圈就到头了,似乎能够很快就游览完的样子,不过他觉得这样倒是也好,大城市虽然热闹繁华,然而地方太大,店面也太多,变化也比较快,有时候明明觉得自己已经看清楚了,然而再过一阵途经此地便发现门面已经改换,因此有时候就让人产生一种“实在看不过来啊”的感觉,只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品味这座城市。

顺化则不同,这座城市不大,从城区的一端到另一端不至于花费大半天的时间,骑着摩托车感觉不多时就从南到北了;而且顺化保持着古城特有的慢节奏,街头往来的人神情都十分从容悠闲,一些街头的招牌显然已经立在那里有一段时间,虽说不上陈旧,然而显然不是新开张的崭新广告牌,时间在这里仿佛都放慢了速度,如同轻柔的风一样不知不觉地掠过,如果不是刻意看手表,很多时候真的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在这里游玩都没有那种急匆匆的紧迫感,仿佛眼前的景物转眼即逝,又或者面积实在太广大,无论如何都走不完。

首先要去的自然是皇城,这是顺化的经典旅游点,很有一点小明宫的风范,因为是节日,所以游客还稍微多一些,断断续续总能看到人,前面居然还有几个中国游客。

当地导游在用流利的汉语给她们介绍这座古建筑:“顺化古皇城在一九九三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整座皇宫建筑占地约八平方公里,临香江,倚御屏山,也确实是皇家级好风水。来到古皇城,各位中国朋友是不是觉得有点眼熟?大门设计挺像北京故宫的午门哈,进去再一看,竟然也是中轴式一殿一广场的渐进格局,原来顺化古皇城当年是参考了明朝紫禁城为蓝本。除了午门,这座皇城也有和平门、显仁门、彰德门,一共四座城门,越南的最后一位皇帝保大,就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三十日在午门正式宣布退位,越南也从那天起从此废除封建君主制度。大战时,美军基地岘港就在不远,顺化古皇宫难免也遭受一些破坏,但总体上它仍是目前越南保存最完好的古建筑群……”

阮经武和黄振业就跟在那一小团人后面蹭导游,那位导游小伙子口若悬河地讲,很显然业务极其熟练,都已经背下来了,讲过一阵他转头看了看缀在队尾的那两个人,看穿着似乎是越南人,再一听他们彼此说话,彻头彻尾河内来的,还冲着自己笑,露出两排白牙。

话说你们两位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接待中国旅游团“四个小时六个景点”包车游览每个人才两美元,赚不到多少钱,您这还要跟着揩油,自己就是越南人,越南就这么大一点点的地方,有什么隐藏深山幽谷的景点?就不能自己看看书做做功课吗?不过算了吧,一拖四也是拖,一拖六也是拖,自己讲解皇城也不计较人数了,多两个人不会累到自己,看在同胞的份儿上就算了吧,可能即使事先有过了解,在现场观看的时候有人讲述毕竟也是不一样的感觉吧。

两个人在顺化一连转悠了四天,对于观光客来讲,这个小城或许不值得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因为确实没有什么大型的令人惊艳的景点,比如大峡谷黄石国家公园之类,然而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却是很值得的,小城并不纷繁错杂,不是无穷无尽,然而却有一种隽永的味道,很适合细细品味,他们不是异国游客,来去匆匆,所以要挑那些味道浓烈的来品尝,比如下龙湾、西贡、岘港,对于顺化这样味道淡淡的城市只是顺路看一下,很多人都不会特意来这里,可

是他们是本国人,来去不需要护照,只要假日里坐上火车就能来到这里,十分方便,因此也就不会很赶时间,可以慢慢游玩。

十九号晚上,黄振烨恋恋不舍地踏上了驶向河内的列车,这几天的顺化假日给他的感觉太美好了,一点都不匆忙迫切,非常放松,假期之后整个人仿佛充满了电,一点也没有早起晚睡赶行程的疲惫感,饮食也别有风味,与越南北部不同,到这里已经是浓浓的东南亚风,尤其是这里的牛肉粉实在太好吃了,物价实在太便宜了,特别是素菜馆,黄振烨从没想到不加肉的菜肴也能做得如此鲜美,如果所有寺庙里都是这样的斋菜,那么佛教徒便也不是太辛苦的差事了。

“这里的东西真好,都小小的,很精巧的,吃许多种也不会觉得很撑。”黄振烨将旅行包举到行李架上,兴致勃勃地说。

阮经武笑道:“毕竟原来是国都,宫廷菜就是那么小巧精致的,所以民间的食物也带上了这种风格,以后再有比较长的假期,我们就来这里玩玩儿吧。”

黄振烨连连点头,阮经武咯咯笑着加了一句:“或许今后顺化就是河内的后花园了,很清静,没有多少国外旅行者,不会很嘈杂。”

黄振烨脱口而出一句话:“很少中国游客。”说完之后他就omg,自己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了?倒好像不想看到中国人似的。

阮经武摇晃着身子笑得更加灿烂,真有点花枝乱颤的样子,只不过这花枝过于粗壮了一点,无论如何不是草本的,那绝对是乔木的。

六月的时候,柬埔寨红色高棉调查组又发现了一处隐秘的万人坑,因为时间过得太久,里面的尸体已经只剩下骷髅,本来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已经发现了许多可怕的证据,然而这一年四月十五号的时候,波尔布特死于自己昔日部下的监禁之中,很有一点“人死万事休”的味道,这在越南也算是一个大新闻。越南在柬埔寨曾经投下血本,然而即使揭露了红色高棉的残暴,也没有获得各方的支持,因此她们也是十分怨念了,对于红色高棉和波尔布特是毫不放过的。

改开之后有个好处,就是接受国外信息更方便了,传递给民众也不用解释“为什么明明与西方很敌对却还采纳西方的新闻?”毕竟许多调查都是在西方的资助下进行的,比如澳大利亚、挪威、新西兰,甚至亚洲的日本都捐款了,因此两个重大新闻的效果叠加在一起就特别震动人,前面的激动情绪刚刚过去,后面的刺激又来了。

虽然如今越中友好了,然而当年两国战争影响太大,因此越南方面有时候也要搞一点小动作的,比如报纸上刊登波尔布特死亡的消息时用了一整版,虽然说不上详述他的一生,因为很怕越南民众联想到越共从前的政策,然而有一个细节确实浓墨重彩大书特书,那就是一九七七年九月他访问北京的时候,在北京机场与华国锋亲切握手,这个倒也罢了,关键是他在那一次访问的时候竟突然向外界公开了自己已成立十七年的党名为柬埔寨共产党(过去曾称高棉劳动党),并自称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思想。

我的天,幸亏当时中国的毛泽东主席已经逝世,又已经清理了他的残余势力“四人帮”,否则这一下中共的帽子可是摘不掉了,想一想如果出现在报纸上的是毛泽东与波尔布特亲切拥抱的照片,然后波尔布特高举语录本……

那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其实如果他一直采取古老的秘密会社的运作方式不公布党名,类似白莲教、哥老会一类,本来对于共产世界可能还是一件好事,原来一直只叫“安卡”,也就是“组织”的意思,“红色高棉”这个名字还是西方为了便于称呼而自己给加的,如今波尔布特直接说自己是共产党,这可是把共产党和共产主义的名声全给败坏了。

这一天晚上,应黎维信的邀请,阮经武参加了他们教友的一个聚会,听了十几个人的赞美诗合唱和几个姐妹兄弟上台讲自己的宗教感悟之后,两个人便出来到酒馆喝两杯。

黎维信的表情十分沉痛,事实上他整个晚上的情绪都很低沉,两个人站在吧台前,黎维信喝了一大口啤酒,抑郁地说:“我简直难以想象有什么人会对自己的同胞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九千多个墓葬坑,一百五十万个骷髅,遇难人数大概有三百万啊,柬埔寨一共才一千多万人,被他们杀死的居然有五分之一,简直就是人间地狱,难怪有人说这是自我屠杀!”

阮经武:法国人吉恩·拉古特。

“基督教的教义是,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姐妹兄弟,怎么能对亲人下这样的毒手?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经武,你方才也看到了,在聚会上大家是多么的友爱,多么的赤诚,那种气氛何其温暖,那就是家的气氛,甚至有的时候连自己家里都没有这样的友善。”

阮经武:波尔布特虽然是党书记,但在党内却呼为“一号兄弟”,他的副手农谢称为“二兄弟”。

“看到这些人间惨剧,有时候我真的要怀疑人类存在于世界的意义何在?我们就是为了这样彼此杀戮吗?难道邪恶才是永恒的,正义与光明只是偶尔的片段?经武,你和我说说话

啊,我心里真的很憋闷。”

阮经武晃了一下杯子,说:“黎医生,我不研究神学的。”

黎维信苦笑了一下:“是的,经武你是无神论者,一向都是很现实的,对于你来讲,事情只有做或者不做,怎样做的区别。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你当年作为一个难得的大学生,成为情报官是因为喜欢冒险吗?我一直觉得,你和其她军人有一点难以言说的不同。”

阮经武心里顿时“呸”了一句,不是针对黎维信,而是对自己诡异离奇的命运转折。

回到家里,阮经武笑着将今天的事和黄振烨说了一遍,黄振烨想了想,说:“难怪我不需要宗教,我们的家里就很温暖啊,不需要另外再找一个家,而且她们那些团体定期聚会,讲读经心得生活感悟之类,不知为什么,这种活动总是让我感觉有点怕怕的,这和普通的读书会还不一样,必须要赞美圣经的,我一直没有申请入党就是这个原因,山厂长和我说过几次了,都被我搪塞过去,不过现在改开了,这种事也不很重要了。”

阮经武顿时就笑了起来,黄振烨虽然不钻研什么高深的政治哲学理论,然而这平实的体会却半点不糊涂啊,倒比一些学院派还清醒。

过了两天是星期天,这一天早上阮经武出去买菜买菜,看到路边有两个好像是中国人正在踌躇犹豫,脸上一派茫然,似乎是有点不认得路的样子。阮经武立刻想起了上一次黄振烨给中国游客指路之后的欢快样子,自己这次也享受一下帮助别人的乐趣吧,便笑着过去用汉语问道:“请问你们是来旅游的吗?需要指路吗?”

果然其中一个男人惊喜地用汉语回答道:“是啊是啊,我们有点迷路了,我们要去援越抗战烈士陵园,不知道是要怎么走?”

阮经武一听,立刻肃然起敬:“原来是抗美战争的烈士亲属,我知道嘉林有一个墓园,路线是*******,请放心那里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管理,每年祭扫整修的。”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摇头道:“其实我哥哥不是死在那次战争之中,他是牺牲在七九年边境冲突的时候,只可惜我们连他的骨灰都没有收到,他的遗骸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了,当时战斗太激烈,他的战友们来不及运回尸体。我们这一次来越南,本来是抱着万一的希望,看看能不能找到哥哥埋在哪里,不过终究是没有找到,于是就想到反正也已经来了,就到河内来看看,给从前在越南战死的同胞上上香烧一点纸钱,祭奠他们一下也是好的。谢谢你了啊同志,无论过去曾经怎样闹意气,那毕竟都过去了,中越两国的老百姓还是要友好啊!”

阮经武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一阵默默无言,原本就极黑的眼仁儿显得愈发幽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