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九七年一月的时候,刚刚给小河清过了七周岁的生日,到了二月十二号正是正月初六,过完年大家刚刚开始上班,正在调整回工作时间的节奏,猛然间一个炸弹飞过来,北韩的重量级人物黄长烨叛逃了。

事实上这个消息是在晚间新闻播出的,如今越南的新闻速度也非常快了,“与国际接轨”,下午十七点三十分韩国政府刚刚发布公告宣布接受黄长烨和助手金德弘的亡命申请,越南之声这边晚上二十点的新闻节目就转播了。

这个时候黄振烨和阮经武已经吃过晚饭,正在各自看书,听到了这个新闻,黄振烨顿时震惊了,不是他对于朝鲜有多关心,而是这一个两个叛逃的怎么都姓黄?之前越南有一位黄文欢主席,如今朝鲜又出了一个黄长烨,而且这位朝鲜劳动党前任中央书记和自己的名字更加接近了,只差一个字,这可真的是让自己情何以堪,难道黄氏家族专门出这种泰山级别的不同政见者?

见黄振烨双眼茫然,居然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阮经武噗嗤一笑,说:“振烨,你是从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朝鲜了?之前朝鲜核问题的时候你不是还说她们没事找事,影响周边地区吗?”

黄振烨神情恍惚地转过头来,声音飘忽地说:“怎么这些寻求政治避难的大佬都姓黄?虽然我不懂政治,不知道他们谁对谁错,不过这给人的震动也太大了一点,好像黄氏一族专门出叛逃者一样。”

阮经武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捂着胸口咯咯笑了起来:“振烨,你可是很能联想啊,连朝鲜的黄姓支脉都联系上了,还真别说,姓黄的人都是很有本事的,比如说你作为工程师就非常厉害。要说这位黄长烨书记也是到目前为止北韩跑去南韩的最高级人物了,刚刚新闻里还说他在朝鲜的时候是主管的意识形态和对外联络,外联的工作也就罢了,不过他是把主体思想理论化的人啊,如今他抛弃了自己的思想吗?这可是很有意思了。难为广播里居然播报得这么详尽,否则对于这个人我还真不是很清楚,要了解他的详情只能明天去问东亚组的人了。”

黄振烨:那是啊,苏联反正是已经倒了,如今朝鲜则仍然是中国的盟友,这一次中朝阵营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越南这边当然不会为了“社会主义阵营的战友”而遮掩啊,肯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越难看越好,方才那条新闻足足播放了两分钟,讲真越南之声的新闻时段也是很宝贵的,平时除非国家重要领导人逝世,否则不会用这么长时间的。

阮经武悄悄捏了一下自己的裤子:好悬啊,方才差一点说出中越朝三国黄姓家族网格认亲的事情来。

“唉,这位黄书记只有他自己逃亡吗?他的家里人呢?新闻里没有说啊,如果只有他独自去了韩国,那么留在朝鲜的亲人怎么办呢?会不会受到歧视呢?我记得黄文欢主席去了中国之后,这边对他的评价可是很不好听,说他是黎昭统、陈益稷也就罢了,居然把他叫做‘越南的林彪’,他的儿子黄日新本来很有才华,结果也受到牵连被迫退党,工作生活都很困难,还一直受到监视,不过好在后面黄主席病重的时候,还是准许他家里人过去探望照料,虽然全程都有公安人员陪同┓(?′?`?)┏”

阮经武:确实是的,看看当年中共给黄文欢安排居住的地方——颐和园内的玉泉山区,那就是当年林彪没出事时住的地方,真不知这种安排是有意的嘲讽还是无意之中的巧合,虽然说中共方面对他是高规格接待,毕竟奇货可居,给他提供了几个秘书,还有独立办公室,出入有汽车做工具,生活条件非常好,然而也毕竟只是一个高级的政治工具罢了。

不过他家里的人虽然受到不公正待遇,过得比较苦,毕竟还能在公安监视下去中国探望叛逃的家族长辈,至于黄长烨在北韩的亲人那可就……

“只怕情况不妙啊!一般朝鲜派出国的公务人员都是要有亲人留在国内做人质的,防备的就是举家出逃,黄长烨虽然贵为朝鲜中央书记,但也不会例外,唯一能够随意出入朝鲜的可能只有金日成的后裔吧。新闻里既然没有提到他的亲人,那么就是留在朝鲜国内了,以朝鲜以往的秉性,这些人恐怕十分危险,那就不仅仅是被防范打压的事情了,只怕命都要悬,黄长烨这可是牺牲了自己的亲人来完成他的光辉理想啊。”

黄振烨听着他的话头儿又有点不对劲了,很显然是话里有话,这么多年过去,两个人相互之间愈发了解,对于阮经武的春秋语法他也很能听得出来,很多时候都不用刻意去琢磨,只要凭感觉就能够知道,就好像一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循着气息就能够找到物件。

于是黄振烨皱眉道:“经武,你在想什么?你是说黄长烨并没有他所表现的那样光明磊落吗?”

阮经武一笑,道:“这些在政坛打滚太久的人,很难说有什么纯粹的理念,另外朝鲜的政治斗争也是非常狠的,比越南要狠得多。”

黄振烨歪着头,慢慢地琢磨出了一点滋味,难道黄长烨这一次是不得不逃亡?

这时阮经武又补了两句:“不过朝鲜是一个极端

封闭的国家,政局的斗争详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所以这只能是一个猜测。”

黄长烨的风波一直闹了好一阵,越南这边全程播报,要说中国在这次事件中的处境其实也很尴尬,虽然经历过种种风波,然而无论如何中共与朝鲜劳动党仍是铁杆盟友,鲜血凝成的友谊,当年死去那么多志愿军,代价实在太大,因此虽然在黄振烨看来算是报复了上一回奥运申办投票的一箭之仇,然而亲密盟友的高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哥仍然是很难做的,中方不想让这件事最后变成国际丑闻,那么就只能得罪盟友了。

到了七月一号这一天,叛逃事件的风波已经平息,这天晚上两个人在正常时间下了班之后,难得地没有在家里做饭,而是到外面一家餐馆里要了两碗米粉两个小菜,还有一瓶啤酒,将周二的夜晚过得如同周末一样。

并不是他们突然心血来潮要庆祝中国的建党节,毕竟每年二月三号的越南共产党成立日两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节目,然而就在这一天,香港回归到中国,黄振烨如果算是有政治立场的话,那么他就属于亲华派,所以中国发生了这么大的喜事,他自然很是开心,拉着阮经武就出来喝酒。

这家馆子在他家附近也算是比较不错的地方了,尤其是到了晚上,人非常多,十分热闹,有人还开着摩托车过来,然而黄振烨与阮经武因为家离得近,所以步行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不需要用摩托代步。说是饭馆,不过那廉价而鲜艳的塑胶防雨棚和塑料桌凳怎么看怎么像大排档,几口大大的不锈钢锅子放在灶台上,因为生意非常好,所以桌椅都摆到了店铺外面的道路上,属于占道经营了。虽然看起来格调没有那么精致典雅,不过那种浓浓的平民风很让人欣欣然地放松,经过了一天的工作,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点一盘煮螺,配着香茅泥,柠檬叶或者黄瓜、煮四季豆一起吃,再喝一点小酒才是最自在的,有能熬夜的人甚至能一直坐到深夜,越南的夜生活也渐渐丰富起来了。

黄振烨手拿着啤酒杯十分高兴地说:“香港离开母国百年了,如今终于回归,再过两年澳门也要回来了,终于完整了。”

阮经武挑起几条米粉和一块螺肉放进嘴里,笑眯眯地听着。要说这家店的螺肉粉真的是不错,里面许多螺肉,还加了油豆腐果、生菜之类,柠檬更是提出一股酸味来,非常开胃,价格也便宜,不过三千越南盾,折算成人民币大概不到一块钱。

“如今香港有了祖国,终于不再是孤儿了,从前是英国的殖民地,寄人篱下孤零零的,多可怜啊,今天终于回到祖国大家庭温暖的怀抱。”

黄振烨夹了一个屈头蛋,嚼在嘴里当真是又香又甜又辣,这种毛鸭蛋本来黄振烨当初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不敢吃的,都已经开始孵化成型了,蛋白的表面分明能看到血管,里面连骨头带肉的,怎么看怎么瘆得慌,有点婴儿汤的感觉,不过阮经武和他说这个可以治疗头痛的,偏巧那几天他有点头疼,于是就大着胆子当做药物勉强吃了一个,然后就又夹起第二个。那一次的头痛有没有治好他如今已经忘记了,不过屈头蛋是真的很好吃,尤其是那里面还加了当地特有的野菜香草,还有酸姜,风味十分独特,可真的是一旦开了禁就收不住闸了。

黄振烨欢喜了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发现阮经武脸上又是那副招牌式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这个人心里又有些不好的念头,若是说出来十有八九会很扫兴的,今天本来是大喜的日子,他十分的不想自讨无趣,然而黄振烨最坑的是好奇心非常强,尤其是对阮经武,两个人每天睡在一张床上,经常还是赤条条一丝不挂相对的,因此想到阮经武明显是有什么想法瞒着自己,他心里就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经武,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啊……吃个屈头蛋吧,对皮肤很好,她家料放得足,味道很不错。”

黄振烨顿时就怄了:“经武(╥╯^╰╥)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出来?这样子顾左右而言她简直让人好像大热的天闷在三层棉被里,大夏天的我是要提前进入封闭保暖季吗?”

阮经武见他这个样子,看来自己不把话说出来他是吃不下饭了,只得笑着委婉地说:“香港澳门也在中国组范围之内,因此我知道从八十年代开始,香港就开始了移民潮,除了那些富裕家庭之外,还有医生啊、律师啊、会计师啊、核算师啦、建筑师啦、测量师啦、工程师啦,甚至教师、演员之类……”

黄振烨见阮经武两只眼睛亮闪闪地望着自己,马上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这些热衷于移民的相当一部分和自己属性相似,都是属于专业技能人士。

黄振烨很疑惑地问:“回来祖国不好吗?从前做英国的殖民地,二等人,那种日子有什么好留恋的?”

阮经武笑道:“大概是西方对于‘红色恐怖’的宣传太到位了,所以很恐慌吧。这一下香港楼市下跌,加拿大房地产业价格上涨了。”

黄振烨:越南船民事件啊,排华啊!

“我听说香港首富是李嘉诚,他也移民了吗?”

阮经武悠然地说:“他现在还没有

,坐得稳稳的,或许能抄个底。”

黄振烨点头道:“我觉得他的选择是对的,毕竟中国已经改革开放,与过去不一样了,他想留下来建设香港也是好的,你总是把人想得那么阴暗,人家未必是想要捞最后一把然后再跑呢。”

“不过倪匡走了。”阮经武补了一句。

“啊!~就是写《卫斯理》的那一个?”

阮经武点点头:“就是他,这个人早年在大陆待过,后来偷渡到香港的。”

黄振烨:看来他是有过深刻的体会啊,如今成了惊弓之鸟,然而时代毕竟已经不一样了啊!

阮经武见他又有些郁闷的样子,便笑着夹了一块糯米香蕉煎放在他碟子里,说:“吃一块这个吧,加了椰汁的,我知道你正餐不喜欢吃甜食,不过这个用来做餐后甜点也不错的。”

黄振烨吃了一口,果然是吃甜食抚慰心情啊!

没过几天,黄达非从南宁回来,又给他们带来一些vCd碟,黄振烨把十几张碟片摊开在桌子上看了一下,只见其中一张很有意思,页面印的是一个日本军官和欧美面孔的军人,名字叫做“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要说这两年电视里的抗日剧也断断续续总有,比如“76号魔窟”、“燕子李三”之类,不过那都是中国拍的,看久了难免觉得想要换换口味,更别说那里面总是要捎带着贬损一下国民党,黄振烨并不是对国民党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然而同业竞争很忌讳说对方坏话的,他也从来不在顾客面前说其她工程师的不好。

如今终于有一个国外抗战片,立刻就让他心中涌起一种新鲜感,于是也没仔细看背面的文字介绍,直接拆出来就塞进影碟机里。片子开始放映了,东南亚的热菜丛林里,几个军人在路上走着,阮经武拿起碟片外壳看了一下中文剧情简介,我的天战俘营啊!虽然是二战时期日军的战俘营,不是越中战争时的俘虏收容所,不过那性质都是一样的,这一下正打在自己心思隐秘处一个碰触不得的地方。

片子开演只几分钟,日军战俘营那种武士道国度特有的严酷肃杀的气氛就扑面而来,朝鲜看守金本因为强奸了荷兰战俘德·杨而受到严厉惩罚,连切腹都是恩赐,阮经武看了一下那个德·杨爵士(这个时候都没忘了爵位称号)的相貌,确实有点味道,这个人既不是劳伦斯那样的成熟稳重,也不是原军士的粗粝野蛮,看起来有一点水润的肉感,还带了点容易受惊的气质,不是镇定冷静的人,难怪金本挑上了他,不过在战俘营之中即使饥不择食也是很容易的吧。

屏幕上,劳伦斯带着德·杨去找原军士,请他保护德·杨,因为金本强暴那件事已经满营风雨。

原军士还真的很敬业,说道:“我让你不要乱说的。”

劳伦斯说:“不是我说的,主要是那些日本士兵和朝鲜看守。”

“你指控日本人?”

劳伦斯立刻很圆滑地改口道:“那多半是朝鲜看守说的吧。”

原马上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是不是你的人现在都想上他了?果然英国人都是同性恋。……日本人可从不索要敌人的帮助……你们都怕同性恋,只有武士不怕……你们不算士兵,你们是战俘,所以你们才纪律涣散,摇尾乞怜,不知羞耻。”

黄振烨一边看一边摇头,显然是觉得太残酷了,阮经武见他没有被触动什么记忆的火花,便也渐渐放下心来,专心看片子。

这个时候重要角色杰克少校已经出场了,同样作为一个东方人,阮经武就不觉得这个杰克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让世野井那样着迷,在阮经武看来,杰克的脸有些瘦削尖锐,不够滋润,牙齿也显得太大了一些,而且还带了一种自恋情节,另外他在对劳伦斯描述自己的两个孩子时用的是“one with,one without”,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带阴茎一个阴茎缺失,大概也是弗洛伊德阴茎妒忌学说的拥趸;而且他知道世野井对他那诡异的特殊感情,在强迫斋戒的时候就拿了一些万寿糕还采了一些花来给大家吃,这确实是一个友爱而且勇敢的行为,然而他在被抓关禁闭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朵鲜红色的花,阮经武怎么看怎么有一种性诱惑的意味。

阮经武将手臂搭在黄振烨的肩上,两个人很亲昵地靠在一起。事实上战俘营就是战俘营,极其微薄的一点点温情爱意或许能够起到掩盖与粉饰的作用,而且在这样极端严苛的环境中的暧昧情意确实有一种“禁忌与强制诱惑”的强烈吸引力,仿佛格外刺激,然而这种情况之下的所谓爱情则是完全在权力支配的不对等地位上发生的,所谓的精神层面碰撞产生的火星往往也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而已,不过日本和英国在一九八三年就能够拍出这样的片子也是思想很开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