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亡灵归来

第六章 亡灵归来

一连三天,战俘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状态仿佛回到了被俘后刚刚醒来时的情景,而且夜里失眠严重,饮食也很不正常,原本刚刚有了血色的脸很快重新变得苍白,元俊宰不得不坐在他的床前,劝他吃饭。

元俊宰将桌子上的餐盘向他推了一推,说道:“这一餐有烧狗肉的,还有煎蛋,很能补充蛋白质,吃一点吧。”

见战俘缩在床角一动不动,元俊宰沉吟了一下,说:“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就只能打营养针了。”

囚犯终于有了反应,他虽然没有转过头来,却靠在墙角里连连摇头。

元俊宰见他这个样子,也感到有些头疼,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个人的应激反应却仍然这么强烈,仿佛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新的环境,当然其实也不意外,恐怕很少有人能够适应囚禁的环境,然而他所表现出的这种强烈的紧张感还是令人吃惊,这种极度绷紧的情绪仿佛无论怎样都无法安抚一样,即使是自己也觉得有些棘手,自从成为情报官以来,元俊宰还从没看到过面对自己这张脸还能防范成这样的人。

元俊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轻轻用了一点力气,想要将他拉向床边,口中说道:“无论如何吃一点东西吧,我下午再带两本有趣的书来给你看,不要总是这样压抑。”

战俘的反应如同在车里的时候一样,身上如同触电一般哆嗦了一下,如同手臂上缠了一条蛇一样,心惊肉跳地猛地甩脱了元俊宰的手,眼神惊慌地看向他。

元俊宰伸出两只手,做出安抚的姿势,语调很柔和地说:“好了,我不碰你了,那么你自己过来吃饭好吗?几天没有正常进食,不觉得饿吗?都是很好吃的东西,辣椒酱也很鲜美,来吃一点吧。”

战俘慢慢转过头,看了看餐盘上那白绿红黄的食物,垂下头来仍是一动不动,元俊宰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是没有动作,嘴唇一动便想要再努力一下。

这时战俘忽然开口说道:“我的同伴们怎么样了?”

元俊宰的眼神微微沉了一下,回答道:“明天我拿一些资料给你看,现在你先吃饭好吗?……这样子,我先出去,你一个人慢慢吃,可以吗?”

元俊宰轻轻站起身来,又看了战俘一眼,这才转身走出监室的门,钢制房门又从外面锁了起来。

战俘转过头来,眼神有些呆滞地看着那扇只瞬间打开,几秒钟就重新闭合起来的门,虽然元俊宰是一个很体贴的人,每一次锁门的时候声音都极其轻微,然而自己作为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又怎么可能听不到呢?每一次外面锁门的时候,都是对自己神经的一次针扎,非常鲜明地提醒着自己如今囚犯的身份,他是多想走出那扇门,不是去侦讯室,而是从此自由,然而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最起码在自己招供之前绝不可能,即使情侦人员真的肯将自己带去汉城市区,也很快会被带回来,重新关在这里,那短暂的自由假象如同梦幻,梦醒后仍然要面对这严酷的现实。

已经二十几天过去了,自己的同伴如今怎样,战俘不用想都知道,潜艇出现故障,他们不可能从茫茫大海游泳回去,唯一的生路就是一路向北杀出一条血路,通过军事分界线返回祖国,然而那一天朴在宇无意中让自己从电视上看到,山间田野那密密麻麻搜捕渗透人员的南韩军民,真的好像一张孔眼极细的巨大渔网,来捕捉这些漏网之鱼。

虽然行动之前经过五次周密的训练演习,对南韩地形也有一定的了解,行动方案里当然也列有一旦潜艇发生问题,该如何进行后续行动的方案,然而他们毕竟是北韩的军人,南北韩隔绝已经有几十年的时间,双方都互不了解,虽然旧的朝鲜半岛的地图仍然存在,可是南韩如今的变化很大,按照旧地图行动很显然是不行的,虽然也有因为各种原因投奔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南韩军官,通过他们能够获得一些韩国的最近情报,然而那毕竟是远远不够的,因此搁浅潜艇之上的军人们就只能凭借大概的地理信息,在陌生的土地上艰难逃亡。

而且行动队面临的还不仅仅是地形不熟的问题,虽然上岸之前已经火烧了潜艇,可是那么庞大的东西终究是无法长久不受人注意的,如果能够将它沉入海底显然是最好的,可惜没能做到,因此被韩国人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果然当他们正在江陵海边一条高速公路附近围成一圈研究地形的时候,韩国军警出动了,于是二十六个人立刻分成几个小组,冲向内陆山林。

他们从潜艇上撤离之前,自然是携带了所有能携带的武器和装备,然而眼看韩国已经发动了类似“全民战争”一样的人海战术,二十几个异国军人又怎能幸免呢?自己身负重伤,侥幸活下来,如今囚禁在韩国情报部,而自己的那些同伴很可能大部分已经阵亡,自己方才问元中尉,也不过是存着一线希望,对于这可悲的结局想要获得一个证实而已。

监控室里,朴在宇一边吃披萨饼,一边看着屏幕上那仍然蜷缩在床上的囚犯,盛满食物的塑料餐盘放在桌面上,里面的饭菜一点都没动,看来这一餐那个人很可能是一口都不肯吃

了。

这时元俊宰回来了,朴在宇将另一片海鲜披萨递给他,说道:“快来吃饭吧,这披萨饼很不错,那家伙不觉得饿,我们每天这么辛苦,可是饿得很了。”

元俊宰一笑,接过披萨来咬了一口,坐在朴在宇旁边也看着屏幕上的人,见他这时从床上下来,本来以为他终于要吃一点东西了,然而却是去了洗手间,回来后坐在床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桌子上的食物,结果却仍然是回到床上,一口饭菜也没有动。

朴在宇摇摇头,说道:“有一篇关于动物的文章说,万一你救下了一只处于应激状态的猫头鹰要怎么办?正确的做法是应该将它放入一个安静、温暖、通风、避光的纸箱当中,等它自己恢复,不要喂食喂药,处理伤口,同时尝试联系专业人士。”

元俊宰:“我们就是专业人员。”

不过……

这只受伤猫头鹰的过敏反应实在太强烈了,连专业人员都有些伤脑筋。

“你真的要带给他那些同伴的资料?”

囚室内的监听器效果很好。

元俊宰点点头:“既然他问到这件事,总要给他一个回答的。”

朴在宇笑了一下:“这个刺激也是不会小的。”

第二天上午,又到了提审时间,战俘被带进侦讯室,经过几天的煎熬,他已经全身无力,强打精神坐在椅子上。

元俊宰拿了一张报纸来到他身边,将报纸递给他,战俘接了过来,展开来头版就是一张大大的彩色照片,印刷得极为清晰,新闻标题是:“十一名北韩渗透者遗体被发现,怀疑为内部人员枪杀”,报纸的日期是九月十九号,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天,而自杀事件事实上是十八号那一天发生的。

战俘一看到那张照片,眼睛就直了,图片的中心全都是尸体,一串尸体排成一条直线,还有一个一身蓝色衣服的人躺倒在他们对面不远处,这个人脸朝着另一边,看不清是谁,周围则是许多南韩军人,还有一些穿便服的人显然是记者,因为有人开着闪光灯正在照相。

大部尸体都是穿的便装和白色的网球鞋,乍一看很像平民,然而囚犯却一眼认出,那是自己朝夕相处多日的伙伴,他能够清楚辨认出来的军官是侦察局海军部副主任,还有潜艇指挥员钟勇久上尉,其他几个则是潜艇工作人员。

战俘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了起来,拿在手上的报纸也随之刷拉拉直响,那声音极似秋风中抖动的落叶,显示出内心的极度震惊与恐慌。

元俊宰微微弯下身子,侧过头来观察着战俘的表情,只见他的眼神越来越散乱,整个人的状态近似虚脱,仿佛马上就要晕过去一样,元俊宰扶住他的肩头,问道:“你还能坚持住吗?”

战俘这一次没有躲开他的手,或许与报纸上的恐怖消息相比,元俊宰的碰触已经不再算是很大的危险,因此他竟然没有什么反应,眼神仍然直勾勾地盯在那幅大大的照片上,元俊宰考虑着是否要将报纸从他手里抽出来,眼见着今天这个人所受的刺激已经不小了,再这样下去可能要麻烦精神科的医生,这时候却见那战俘深深地弯下腰去,将左手放进嘴里,呜咽一声用力地咬了下去,一道血流立刻就从手指上流了下来。

元俊宰顿时吃了一惊,连忙半蹲下身子,掰开他的嘴,将那只手从战俘的牙齿中间拉了出来,朴在宇也飞快赶到战俘面前,把那份报纸拿在了自己的手中。

闵哲浩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既顽强又脆弱的北韩人,而且还是军人,很显然今天的审讯到了这种程度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于是他合上资料,沉稳地说:“中尉,少尉,带他回去治疗伤口,如果有必要的话,给他镇定剂。”

监室之中,元俊宰正在用碘伏给战俘的伤口消毒,他手中的棉签棒沾着紫黑色的碘伏,小心地涂抹在战俘的创口上,然后用纱布包扎好。朴在宇递了一杯温水给他,战俘表情有些木然地接了过来,慢慢地喝着,看他的神情显然是没有发现里面加了一点糖和盐。

元俊宰将几枚药片放在桌子上,转头对战俘说道:“这是镇定剂,如果你觉得有需要,可以把它们吃下去。”

战俘苍白麻木的脸转向药片,看了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元俊宰站起来道:“你好好休息。”

然后就和朴在宇走了出去。

战俘一直这样呆呆地坐着,中午的时候,很出人意料地,他居然吃了一些饭,元俊宰和朴在宇都感到一阵轻松,还以为这个人终于开始动摇,然而到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元俊宰就看到战俘冲进盥洗室,趴在坐便器前呕吐了起来。

朴在宇皱眉道:“看来还要给他治胃病。”

医生过来给战俘看了一下,说是因为精神紧张引起的胃痉挛,给他开了一点缓解的药物,让他吃药后好好放松一下。

战俘吃了药,虚弱地躺在床上,接连几天没有正常吃饭,他的胃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中午好不容易吃进去一点,方才又全都吐了出来,胃痉挛加上体力不支,

让他感觉十分疲惫,只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而虽然闭上了眼睛,一些事情终究在脑中挥之不去,闭上眼睛后,那张十一具尸体的照片反而更加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就好像方才那张报纸中的鬼魂钻进了自己的大脑一样,随着闭眼的时间延长,眼前的尸体竟然不再静止不动,而是慢慢地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满是血迹的脸对着自己,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来,他们的脸色极其苍白,上面除了血污还有尘土,望着自己的眼神因其空洞而格外恐怖,甚至还有人张开了嘴,一张一合地不知在向自己说着什么,莫非他们是在召唤自己快一点效仿他们,加入他们之中去?

战俘猛地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他两手蒙住脸,不由得失声痛哭了起来。

囚犯的哭声通过传声装置传到了监控室,元俊宰轻轻地摇了摇头,今天这个人所受的震撼确实不小,那十一个北韩渗透人员的自杀事件在韩国也引起轰动,即使是看到过许多黑暗历史案例的情报人员,元俊宰与自己的同事们也都深受震动,更不要说韩国的普通民众。

这件事清楚地告诉韩国人,她们的北方同胞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朝鲜军人确实作战意志坚决,大脑中根本没有“投降”这个概念,他们的准则是同归于尽,将勇气发挥到了极限,换一个词语来形容就是疯狂,很有一点二战时日本神风特攻队的味道,而这样的两千万人就在她们的北面,与她们的家园只隔着一条脆弱的军事分界线。

如今看来,朝鲜军队的这种恐怖意志不仅仅对于韩国政府与民众造成了影响,即使是朝鲜军人本身,有时候也难以承受如此严酷的原则,因此会产生类似这名战俘此时的崩溃情绪。

元俊宰忽然想到自己大学时读过的,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里面写道:“彻底的恶与一种制度同时出现,在这种制度中,一切人都同样变成了多余的。操纵这个制度的人相信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是多余的,极权主义的杀人者最为危险,因为他们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