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爱如红叶

第二十四章 爱如红叶

十月初的道峰山,满山都是红叶,对于加拿大的枫叶,安泰熙没有什么感觉,毕竟那是外国的地方,然而观赏枫叶本来就是朝鲜的古老习俗——就好像日本人赏樱花一样,虽然安泰熙很不愿将两者作为类比——因此没有那种舶来的隔膜感。

安泰熙从前在北韩的时候,也曾经看过枫叶的,尤其是学生时代,除了义务劳动,偶尔也会组织学生们去山间游玩,比如说秋天收完田地里的红薯玉米之类后,也会顺便去山上观赏一下秋日的景象,同学们自带饮食席地而坐,进行一次野外的会餐,虽然饭菜多是玉米团子白米饭团泡菜之类——也有一些家境不错的同学带了油炸豆腐与大家一起分享——然而最重要的不在于吃的是什么,而是一群年轻人在一起时那种朝气蓬勃的气氛,那个时候人的想法还没有那么复杂,因为她们没有还不到直面社会生存竞争的阶段,因此同学间的友情总还是比较真挚的吧。

两个人沿着石阶一路往上走着,放眼四顾,火红的枫叶覆盖着尖锐陡峭的山峰,非常壮丽,虽然已经来过许多次,元俊宰却仍然为此而着迷,说道:“看着这些山,就想到徐居正的那一句诗:雕塑蓝天的一万个山峰。”

安泰熙笑了一笑,说道:“虽然是第一次听,然而确实很生动的了,只看这些山当然也是很美的,不过如果自己能够想到一点什么,就感觉更加有趣味了。”

元俊宰含笑看着他,作为一个军官,安泰熙是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军官阶层在北韩是很受尊敬的人,获取知识的途径自然能够比其她人更多一些,尤其是安泰熙,这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内心世界比较丰富,很有一点一手执笔一手握剑的气质,气质上带了一种蕴藉,不是那种粗鲁的武人,那样的人是纵然将书本摊开来摆在她们面前,也是不肯读一页的,这就是元俊宰最喜欢他的地方。

山路上不时有游人经过,今天是星期天,而且道峰山又是位于汉城市中心,有许多交通线路通到这里,堪称是城市中的森林公园,因此安泰熙就觉得,单纯从这一点来说,汉城人还是比较有福分的吧,在这样激烈竞争的韩国,不要说街道上挂满了招牌,就算是一些高层建筑,也是大大小小挂出许多广告牌,走在汉城市中心,一眼望去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广告,各种尺寸,各种字体和颜色,仿佛都在争抢一样要钻进人的视界,有时安泰熙就有一种感觉,眼前好像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所有的植物都拼命向上生长,以便获得更多的阳光,那是对于生存空间的争夺,因此在这样紧张的、需要一刻不停奔跑的地方,距离公寓与会社不远处就能够有一片森林公园,确实是很能安慰人心的了,就好像冬季里的三温暖一样。

元俊宰一边走一边说:“妙香山也是很美的,可惜如今只能在图片里看到了,真的想去看一看妙香山,那是我们韩国的名山啊。”

“妙香山我去过一次的,”安泰熙回忆着说,见元俊宰满含兴趣地看着自己,显然是在等待下文,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一回学校选出一些学生,组织去妙香山旅游,当时就觉得很兴奋啊,整天待在单调的城市里,虽然应该以很充沛的热情去学习,可是毕竟感觉有些闷的,现在终于可以到那么有名的山里去玩儿了。看瀑布的时候大家都很小心,老师提醒我们千万不要靠得太近,一旦失足跌下去会很危险的,当然还去看了国际友谊展览馆。如今回想当初一起共游的那些同学,简直好像幻梦一样。”

元俊宰一笑,将话题转了一下:“泰熙从小就是好学生吧,我当初一看到你,心中就有这样的感觉,否则也不会这样受到老师的器重。”

安泰熙又腼腆了起来:“要说是好学生,其实也称不上,只不过老师要求做的什么,都会很努力地完成,即使是到农村义务劳动都是这样,每年春天的时候,去乡下给水稻插秧除草,虽然心里没有什么兴趣,然而既然是为了祖国,还是很用心地去做。”

“泰熙不喜欢农田里的事情对吧?”元俊宰很敏锐地问。

安泰熙摇头道:“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虽然和大家一起唱劳动歌的时候也可以很响亮,然而心中却觉得很厌倦,每年春季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很艰难的感觉,需要硬着头皮度过,因此我就一心想留在军队里。”军队虽然紧张危险,然而总比黯淡无光枯燥乏味的平民生活要好,无论是工业还是农业。

“有去过金刚山吗?”

“没有,一直很想去看看的,只可惜总是没有机会。”安泰熙遗憾地说。

如今当然是更加去不成了,金刚山的大部分山峰都在朝鲜境内,自己如今人在南韩,想要去金刚山,一定要南北关系缓和下来才可以,然而即使那样,作为朝鲜前特种军官,安泰熙要越境旅游也是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情。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略有些累了,前面是一片比较平摊的地方,一条长椅摆放在树下,还有几片枫叶飘落在椅子上。

元俊宰和安泰熙走过去坐在上面,打开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喝了几口,元俊宰转过头来看着安泰熙那湿润的嘴

唇,眼前恍然掠过他刚刚被俘时,那一回惨烈的自裁,第二天早上醒来后,生命已经没有了危险,然而大量失血后让他极度干渴,就好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显得有些枯萎干瘪了,那个时候自己喂他喝水,两杯水下肚之后,久旱的植物有了一些复苏的迹象,当时安泰熙挂着水珠的嘴唇让自己印象深刻,似乎就是从那一刻起,自己对这个男人有了一种深深的怜惜,不再是纯粹的职业关系。

元俊宰轻轻探过身去,将安泰熙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嘴唇碰触着他的嘴唇,安泰熙的双唇微微颤抖了起来,每一次元俊宰亲吻他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悸动的感觉。

在北韩的时候,虽然也曾经对爱情有过渴望,幻想过自己与情人亲吻的画面,然而他梦想中的情人形象一直是一位美丽的姑娘,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与同性发生这样亲密的关系。元俊宰第一次亲吻他的时候,安泰熙是很惊愕的,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自己却竟然并没有什么反感,在最初的猝不及防之后,接下来的感觉居然是顺理成章,元俊宰一直以来对自己如此关心,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当然不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他对自己怀有这样的情意是毫不意外的,虽然安泰熙在接受这份感情的时候顾虑重重。

如今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两个人接吻的次数已经不少了,远超过插入式性交的频率,仿佛已经成为日常中的一道惯用甜点,而安泰熙的嘴唇也越来越敏感,他的嘴从前一直都只是用来吃饭,亲吻的功能在二十几年里都只是停留在想象之中,当他真的接触到这件事,才知道滋味竟然是这样的美妙,如同蜂巢的蜜汁都流入自己的嘴里,那一种温暖甜蜜的安慰呵护让人备感满足。

这里的游人相对稀少,好久不见一个人走过来,因此两个人便吻得放心大胆,几分钟之后,两人的嘴唇这才分开来,元俊宰一手托在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颏,眼神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

手扶下颏是一个元俊宰常用的动作,安泰熙在国情院拘押期间,元俊宰就曾经这样做过,当时安泰熙虽然感觉也有点怪怪的,这样的动作在影视作品里总是带有些轻佻意味的,不过当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几乎连痕迹都不留,安泰熙甚至都没有什么印象,毕竟他当时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没有精力去想这种微妙的感觉。

然而从监狱中保释出来,开始了同居生活之后,尤其是当两个人亲密起来,元俊宰有时就会做这样的动作,或者抬起他的脸,让这个沉默害羞的人面对自己,或者是扳着他的脸转一个方向,让他看着自己,总之都是十分亲昵暧昧的举动,这个时候沉睡在记忆深处的那点疑惑才终于复苏而来,就好像潜艇在水中滑过的那一条尾线痕迹,是如此之淡,难以察觉,而且转瞬即逝,然而却终究还是记了起来,因此当他再次回忆国情院经历的时候,便觉得那个地方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时只听元俊宰温柔深情地说:“泰熙,我爱你。”

安泰熙一瞬间几乎要流泪了,虽然已经发生了那样多次火辣的关系,但这却是元俊宰第一次说出爱他,虽然并不相信表白与承诺,因为在现实条件的改变面前,语言往往是无力的,即使当初表白的时候是如何真诚,而且他也觉得那些天长地久的海誓山盟实在太煽情太肉麻了,让他光是想一想就感到有些受不了。然而如今元俊宰亲口对自己说出“爱”这个字,安泰熙才知道这句话本身所蕴含的力量,简直如同一把钢锤一样敲在自己心上,潜艇发射的鱼雷也不过如此吧,正因这句表达如此珍贵,所以一旦失去才会那样失落吧,让人因恐惧失去而不敢接受,也不敢轻易对别人讲出这句话。

元俊宰看着安泰熙那如同遭受重大打击一般不断颤抖的嘴唇,他一直都知道这个男人虽然看似非常坚硬,其实十分脆弱,此时安泰熙不但嘴唇发抖,连脸色都变白了,明明是向他表达爱意,他却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虽然看他现在的样子,这一回很可能是不会回应的了,然而他能够受到这样大的震动,很显然也是十分在乎自己的。

元俊宰微微一笑,放开了自己的情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蹲在安泰熙的面前,这样他要看安泰熙就必须仰起头来,这是一种很明显的放低姿态的举动,为的是让安泰熙更有安全感,从而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元俊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小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亮晶晶的两枚银白色的戒指,只是素面金属环,没有花纹也没有镶嵌任何东西。

元俊宰取出一枚戒指,拿起安泰熙的左手,仰起面来满含情意地说:“泰熙,我向来不相信婚姻,但是我相信爱情,虽然不能够公开我们的关系,但是一定的仪式感总能够让人确定这是不寻常的一种情意,接受我的戒指好吗?”

安泰熙嘴唇哆嗦着,满眼都是迟疑:“我,我……”

元俊宰见他无论如何是没有反对的,于是一笑之下便将那枚戒指往他的无名指上套了上去。

安泰熙只觉得手指上一阵发凉,然而那金属圈同时又仿佛在炭火上烧红一般的灼热,那戒指不但是套住了他的手指,也是套住了他

的心。就在这时,另一枚戒指递到了自己的手上,元俊宰含笑看着自己,眼中式鼓励的神色,那意思很显然是让自己为他戴上,安泰熙的手微微发抖,将指环对准了元俊宰伸过来的手,却怎样都套不上去,最后还是元俊宰握住他的手,帮助他为自己戴上戒指。

元俊宰握住安泰熙的左手,放在自己唇边亲吻着,从指关节到指根,嘴唇从戒指上慢慢越过,一路移动到手背,元俊宰抬起头来,表情如同引诱蜜蜂的花朵一般芳香甜蜜,声音极度温柔地说:“泰熙,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

安泰熙眼神有些犹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道:“我不知道。”

虽然是极其不确定的一个回答,然而元俊宰却没有不高兴,仿佛早有预料一样,他只是笑了一下,轻轻抚摸着安泰熙的手,暂时并没有再开口的打算。

就在这个时候,几名大学生模样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

发现了动静,元俊宰便放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十分从容地说:“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一会儿下了山还要吃午饭。”

烂漫的周末结束,工作又重新开始,这一天安泰熙正忙着处理合同,有两位同事暂时有了一点空闲,正在抱怨昨天晚上的停水:

“真的是难以忍受啊,不方便洗澡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能冲厕所,幸好昨天家里没有人拉肚子,否则可要恶心死了。”

“是啊,连做饭都不方便,早知道应该储存一些水了,突然停水事先连通知都没有,所以今后每天都要存一些水来以防万一吗?好想回到了朝鲜王朝时代,大家都用水缸的时候啊,市政人员都是在做什么啊!”

申基范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又出现了:“所以越是落后越不可战胜,我们南韩人断了几个小时的水电,就巴不得大声怒斥政府的腐败,可是我们的北韩姐妹就没有这样的烦恼,所以她们才是最顽强的。”

于是办公室里许多目光顿时就向一个方向集中过来。

安泰熙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说:“当年朝鲜的城市化率超过了百分之七十,全国百分之三十的农业人口就可以养活全国的人。”日据时代奠定下来的“北工南农”的格局,让朝鲜的工业基础强于南韩,后面又有苏联的大量援助,因此七十年代农村就基本通电,家家都是大瓦房,即使是最顽固的中情局的分析员,也不得不承认,当时金日成的北朝鲜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南韩则是不断的激烈血腥的政治抗争与工人运动。

申基范最近真的是越来越过分了,虽然安泰熙不是个性格激烈的人,然而并不代表他可以任人欺凌。

申基范尖刻地一笑:“哦,是吗?可是如今又怎么样呢?为了北韩同胞能够感觉日子不那么难过,建议吃饭的时候把饭碗紧贴在镜子上,还可以显得丰盛一些,饭煮得太久,虽然能够显得更多一些,然而毕竟耗费燃料。”

安泰熙实在忍无可忍,他“啪”地一下将圆珠笔放在桌子上,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出生在北韩,如今会怎么样?”

秋娜拉也无法再看下去,皱眉道:“基范,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泰熙?许多事情也不是他能够选择的,如果你是北韩人,还能再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申基范咯咯笑了两声,轻飘飘地说:“假设某某情况又有什么意义呢?世界的运行规则是建立在自己已有的条件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假设上,你为什么不假设我是一个女人呢?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现在就要忙着结婚生孩子了。”

秋娜拉顿时气得脸色通红:“结婚生孩子有什么值得这样阴阳怪气的吗?政府不是还说要促进结婚率,关注生育率吗?”

安泰熙见申基范居然连作为前辈精英的秋娜拉都敢讽刺,顿时既愤怒又惭愧,没想到自己的事居然连秋娜拉都受到连累,他一脸严肃地说:“基范,为什么要这样对前辈说话?当初你刚来公司的时候,前辈也曾经指导过你的。”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啊!

申基范冷冷地笑了一下,瞥了她们两个一眼,转过头去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