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本杰明与范伦汀(即使无能为力难道就要同流合污吗?)

另一边,亨得里克已经跟着那个金发男人穿越了数个街区,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背影,尽管知道节外生枝不是理智的行为,对真相的渴求超过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性。

对方的警觉性和反跟踪技巧都很高, 有几次他险些跟丢了人。

没多久,男人走进了一家不起眼的杂货店。

亨得里克在街对面停了下来,暗中观察,男人起先只是看似随意地闲逛,在跟店主攀谈几句后,却很快就没了踪影。

公爵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同一家店。

店主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身形偏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毛衣,坐在柜台后,货架上的货物只是些酒和烟草,包装上落了灰尘,显然很久没有动过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与不远处光鲜亮丽的商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把手臂撑在柜台上,俯过身去,敲了敲桌面:“我听说这里有最好的赌场?”

“什么赌场?我这里做的可是合法的生意!”店主面带戒备地嚷道。

亨得里克毫不介意地抬了抬下巴:“看看你的账户。”

店主浑浊的眼睛于是往下落在手腕的光脑上,光幕显示他的账户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万。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赌两把,然后再找个厄尔斯女人睡一睡,钱不是问题,”亨得里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赌徒的急切,“你们总不会拒绝一个想要花钱的人吧?”

“好吧。”店主指了指背后的那扇门,让了开去:“别怪我没提醒你,像你这种来这里找刺激的游客每天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但下面有规矩下面的规矩,不遵守规矩的,小心有命进没命出来。”

亨得里克无谓地一笑,走进了门内,门后其实是个电梯,数分钟后,电梯门缓缓移向两侧,一个巨大的地下都市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所处的位置,正是楼顶,电梯从天上垂落下来,宛如细细的绳索一般,终止于一幢幢高楼。

磁浮轨道纵横交错,宛如棋盘,将地面分割成一个个方块,高楼从方块中拔地而起。

这是一个永夜的城市。没有阳光,只有五彩斑斓的霓虹和射灯。

巨大的全息广告填满了楼与楼的空隙,骚姿弄首的美艳女郎和阴柔少年是广告的主角,杂以各种拍卖行、赌场、酒店的标志。

进入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这个事实:那些繁华的街道只是表象,这座城市的真容在地底下。

这里的地面才是这个宇宙城市真正的地表。

女人化妆,是为了掩饰缺陷,而城市伪装,当然是为了掩盖罪恶。

普朗特大公不可能对着地底下发生的一切毫无觉察,难道贸易所得的巨额财富都不足以填报这位大贵族的胃口吗?

既做着合法的生意,又收着非法的黑钱,野心未免太大,亨得里克心底冷哼了一声。

金发男人必然是进了脚下的大厦,刚才耽误的那点时间,足以令目标逃脱,但他还是决定碰碰运气。

下腹有些沉重,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在提醒他不要冒险,他按住腹部,轻轻揉了揉,沉重感消褪了些。

他将自己的位置发送至飞船,然后进入了大厦。

本杰明喝下了今晚的第二杯酒,他只是来这里散散心透透气,却被邻座的青年吸走了注意力。

人人都在喝伏特加和琴酒,他却上来要了一扎生啤。

但这并不是本杰明看他的理由。

此刻一个壮汉正站在年轻人的身边,看样子像是要请他喝酒。这才是本杰明的理由。

那个壮汉是人贩子中的一员,那杯酒多半也下了料,能让人睡上三天或者欲火焚身。

青年看上去年纪很轻,大概二十一二岁,也许根本就没有成年,穿着白t和牛仔裤,身上散发着奇妙的清冽香气,束起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一种暗玫瑰色,显得脖颈格外白净,硕大的墨镜挡住了大半边脸——真够怪的,这么黑竟然还要戴墨镜——但那艺术品般的下颌曲线,形状较好的嘴唇和笔挺的鼻梁却说明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尤物。

一个Beta,或者更妙,一个omega。

难怪会被骚扰。

长成这样就不该来这种地方泡吧。这里可不是什么大学生的兄弟会。人贩子和皮条客加起来得有一打,羊入虎口,还想全身而退吗?

“哥们,你能看得到我衣服后面的字吗?”那个青年没有理身旁的的壮汉,反而转头问起了他。

本杰明眯眼一瞧,不由得满头黑线,那白色t恤的后背上写着大大的“go fuCk yourseLf”

“穿成这样,就不该来泡吧。”他评论道。

“恰恰相反,”青年咧嘴一笑,“不穿成这样才泡不了吧,大部分人看到这几个字就会自动走开了。”

“可惜你今天的运气似乎不太好。”本杰明说。

“是啊。”青年附和道。

两个人一来一去,视壮汉为空气。壮汉

被晾了半天,终于恼羞成怒:“大爷请你喝酒,你不要不识好歹!”

“我要是不喝呢?”青年也不生气,只是把啤酒杯往吧台上一放。

“你!”大汉揪起他的领子,瞬间把青年从位子上拎了起来,紧接着硕大的拳头呼啸作响冲着青年那张漂亮的脸而去。

一时间酒吧里所有的人都朝这边看来,但谁也没有挺身而出。

不法之地,明哲保身才是行事准则。

谁都以为年轻人会皮开肉绽地被皮条客拖走,但下一刻,所有人都跌破了眼睛,只见这个年轻人轻轻松松地抓住了壮汉的手腕,好像那不过是一根竹签子。

“我只是来喝个酒。”他说,声音悦耳却令人心底发寒:“不想动手,明白了吗?”

和他漫不经心的语气相反,壮汉的手腕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可怕声响,与之配合的是他痛苦扭曲的神色。众人一下子明白了——这哪里是个omega,只有Alpha才有这种力气。

大汉冷汗淋漓,慌忙点头,青年于是放开他的手腕,坐回了原位,接着一口口呷着他的啤酒,嘴角溢出愉快的笑意——他表现得好像一只餍足的猫咪,十分令人心痒。

本杰明意识到自己看走了眼,青年并不是一只小羊,他根本就是一头猎豹。

很久没有见过这种有意思的人了。他忽然起了兴趣:“我劝你还是收敛一点,他们都有组织。”

“这里人贩子很多吗?”青年问道。

“你不知道吗?”本杰明放下酒杯,“整个地下城都是星盗、军火商、人贩子、盗贼和黑市商人的领地。这里三教九流的人全有,就是没有守法公民。”

“什么?!”青年像是吃了一惊,“这里不是地下娱乐城吗?”

本杰明一阵哭笑不得,原来真是个走错的。

“喝完这杯,就回去吧。”他劝道,“一个守法的好人不该来这儿。”

“难道一个厄尔斯人就该来这里吗?”青年貌似不经意地说。

本杰明立刻警惕起来。

“别误会,”红发青年笑着解释,指了指他的手腕内侧,“我有几个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是厄尔斯人。”

本杰明不着痕迹地转动手腕,已经过去太久了,太久没有与帝国的普通人打交道,以至于忘记了这个烙印。每个厄尔斯人在出生的时候都会被烙上一串数字作为他们的编号,在帝国的数据库里,他们永远只是数字,而没有名字。

“范伦。”他大约察觉到了本杰明的不快,主动摘下墨镜,向他伸出手来:“你呢?”

他的眼睛在酒吧的灯光下是近乎棕色的暗绿,可以想见,在明亮的灯光下这双眼睛会是多么美丽夺目。

果然是个十足漂亮的男人。漂亮的男人大多很危险,这点他已经在卡斯蒂利亚身上体会过了。但这个青年身上没有卡洛斯的阴沉,他显得干净而简单。

“本杰明。”他与他握了握手:“你在边境星长大吗?”帝国人中很少有他这样毫无偏见的。

“不,”范伦,实际上是范伦汀回答,“我在朱庇特的卫星城长大,在一家慈善学校念的书。”

“首都星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说来话长,”青年把眼镜戴了回去,叹了口气,“我跟着我的丈夫来的。”

本杰明下意识地看了眼他的左手无名指,那里并没有戴着戒指。跑这么远,大概是私奔。如果范伦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十有八九拐了个贵族家的omega。

不追星的本杰明最多觉得范伦汀眼熟,怎么也没有想到帝国最炽手可热的明星就坐在自己眼前,他看人的能力一向很出色,但对范伦汀的推测却全都出了错。

“你刚才说这里有很多不法之徒?”青年问,明显紧张了起来。

“怎么?”

“我怕亨利也来了这里,我们走散了。”

亨利显然就是那个omega的名字。“这可不太妙,”他说,“这里对厄尔斯人和omega尤其不好。前者会被卖为奴隶,后者会被调教成婊子。”

青年摇摇头,笑得有些无奈:“如果人贩子都是刚刚那种程度的话,我就一点也不担心。”

“说起来,你不会觉得难受吗?”青年侧过脸来,从墨镜后面看着他。

本杰明意识到他指的是这里贩卖厄尔斯人奴隶的事情。

这个人的心肠太软了。本杰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同情,他想,如果是他,刚刚就不会放走那个人贩子,他根本不会给这些人渣报复的机会。

……你将要无情地镇压反对你的人,拐卖妇女来筹措资金,拿儿童做实验获得更强的傀儡……你要出卖你的良心,泯灭你的人性……

卡斯蒂利亚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良心、人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些柔软的特质在他的身上消失的一干二净。

“只有强者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他说。

青年双唇紧抿,显然并不赞同:“谁能生下来

就是强者?谁又生下来就是贱民,一个好的国家应该是让每个人都安居乐业的地方。”

本杰明并不讨厌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天真,相反,他甚至有些喜欢他。范伦使他想起了安珀。

她和那些满心仇恨、想要杀尽帝国人的成员很不一样,也是唯一会关心孤儿的教官。

当他们早年在宇宙间流浪时,安珀和他描述了她的梦想,她想要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在这里人们不必互相仇视,每个人都可以凭借自己双手挣得体面的生活。

本杰明在她的身上找到了安宁和依靠,也正是由于安珀的支持,烈焰才逐渐建立起来。

没错,她背叛了他。但在那之前,是他背叛了他们共同的理想,所以他不怪她。

但她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眼前。

“你坐着的地方,可没有法律,也没有公道,要在这里活下来,就得不择手段。”他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也许你说的对。”青年若有所思。这世上总有这样肮脏的地方,就好像指甲缝里的污泥,滋生着黑暗和罪恶。

“即使如此,难道就能视而不见吗?”范伦低声说,并不是反驳,更像是自言自语:“即使无能为力,难道就要同流合污吗?”

范伦汀从来没有掩饰过对厄尔斯人的同情。实际上帕特里克校长的学校就是一个地下营救所,不仅仅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也保护无辜的受害者,甚至经手过几名受迫害的政治家的出逃。

这也是为什么他如此害怕伊桑在学校事务上横插一脚。

本杰明也沉默了下来,酒保适时地添上琥珀色的烈酒。

他却许久没有动作:“也许你才是对的。”他已经走得太远,太过。所谓的理想也许已经变成了恶魔的诱饵,引诱他奋不顾身地跳向地狱的深渊。

两个人都因为对方的话语而沉默,本杰明回过神来,却发现酒吧里静得不同寻常。

人群远远地避开两人所在的吧台,一群壮汉不知何时走进了酒吧,被红发青年斥退的那人也混在中间,眼神怨毒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