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假如对真相一无所知

暮色轻纱般降临在萨菲尔城堡,晚霞为城堡的白墙笼上一层梦幻的玫瑰色泽,灯火次第亮起,接替日光将城堡内外照得通明。

机器人和侍者进进出出,将产自萨菲尔星各地的珍馐源源不断地运向后厨,由大厨精心烹饪后再送向贵宾的餐桌。

为了招待内政大臣,宴会厅被宝石、名画、雕塑和金银器皿装饰得金碧辉煌,全息投影的小天使在半空中嬉笑着飞舞,向下抛洒花瓣。

安道尔公国的贵族和政要们齐聚此处,身着精致高雅的礼服,兴致高昂地相互攀谈,只有一位陌生的红发青年独自隐匿在角落里,对长桌上满满当当的美味佳肴视若无睹,端着萨菲尔特产的极品红酒闷头猛喝。

他光彩夺目的外貌很快吸引了一些好奇的人上前攀谈,但所有的搭讪都被这位青年冷冷拒绝,几次之后,也就没有人再去自讨没趣。

无人知晓,这位青年正是这次宴会的主角之一。

酒会还没正式开始,范伦汀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灌下去几杯红酒了,令人气愤的是,他非但没有喝醉,反而越来越清醒。

宴会厅突然安静下来,范伦汀往入口看去,原来是安道尔大公和萨菲尔伯爵到了,同行的还有一位身着绿色长裙的高挑妇人。范伦汀认得她,那是达丽尔·凯利,艾里森的姑母,范伦汀去伯爵府看望艾里森的时候与这位贵妇人见过几面。

在安道尔大公发表致辞的时候,凯利夫人的目光便扫过全场,与范伦汀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她朝着他微微一笑,等大公简短的致辞完毕,人群重新陷入喧嚣,便直直向他走来。

“好久不见,范伦汀勋爵。”

“好久不见,夫人。”范伦汀低头回礼,努力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

他们寒暄了几句,萨菲尔伯爵也端着酒杯加入了对话。

“您看上去不太高兴?”凯利夫人问,意有所指地看向年轻的伯爵,“是萨菲尔星的气候不够宜人吗,还是主人家的招待不够热情?”

“您这话有失公允!”伯爵立刻反驳,“对勋爵这样尊贵的客人,我们怎敢不尽心?”

“怎么会?”范伦汀勉强挤出笑容,“这里四季如春,我恨不得多待一阵呢。”

“哦,那您的愿望可要落空了。”凯利夫人说,“皇帝陛下非常想念您,您和小皇子后天就要启程返回朱庇特啦。”

“是吗?”高脚杯中的酒液肉眼可见地晃了晃,血色从青年嫣红柔软的唇瓣上褪却,如同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朵就此萎谢。

——原来亨德里克真的答应了和别人结婚。

范伦汀的鼻翼颤动,明亮多情的眼睛瞬间蒙上了水雾,左手更是紧紧摁住胸口,像是遭受了心梗。

一旁的伯爵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红发青年的大惊失色在萨菲尔伯爵的心中催发了一种奇异的感受,一方面,他为范伦汀的绝望而感到痛惜,另一方面,一种隐秘的快乐又从悄然滋生。

“范伦汀勋爵,您还好吗?”凯利夫人有些担忧地看着神情痛苦的范伦汀。怎么明明是喜讯,他却像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噩耗?

“请原谅,夫人,”范伦汀虚弱地回答,却还是维持着笑容,“我喝醉了,有些胸闷,需要出去透透气。”

凯利夫人真以为他身体不适:“需不需要为您叫医生?”

“不,不用。”范伦汀摆摆手,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范伦汀跑到露台上,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但酒精却没能成功麻痹他的痛苦,它仍在范伦汀的身体里肆意横行,举着尖利的刀刃将他的心房扎得千疮百孔。

他愤怒地扔掉酒杯,碎片溅落在尾随而来的伯爵的裤腿上。

范伦汀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对方却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踩着碎片站到了他身前。

“您今晚喝得太多了。”

“滚!”

酒精虽然没能缓解痛苦,却使范伦汀变得粗鲁了。

阿历克斯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今天下午,您从凉亭里逃走了,刚刚,您从宴会里逃走了,现在,您还要从再次逃避吗?”

范伦汀冷笑一声:“这关你什么事?”

“我只是想告诉您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逃避没有用。”

范伦汀的眼眸在微光中颤了颤,不再口出恶言,而是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前方的虚空。

在裹着栀子花香气的夜风中,阿历克斯语气温和地说:“我不是您的敌人,无论您信或者不信。”阿历克斯说,“萨隆大公为了确保阿贝尔将来的地位,决意将您从他儿子的未来中除去。他们已经将您的行踪卖给普朗特,飞船一离开安道尔的领地,普朗特的手下就会来劫持您和约书亚。”

范伦汀沉浸在讶异中,好一会儿才声音滞涩地开口:“阁下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假使对真相一无所知,他或许会如他们所愿,欣然踏上回程的飞船。

伯爵轻叹了一声,金色双瞳看向范伦汀:“我之前真没想到,与公爵结婚的那位

埃尔维斯勋爵,是您。”

“与您的相处虽然短暂,却足以使我确信,您是一位真正的好人。我曾经,到现在也是,非常喜欢您的歌声。”

听到这句,范伦汀倍感意外地抬眸。

“因此,我将为您提供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阿历克斯嘴角上扬,已经笃定他会答应:“一个逃离一切的机会。”

这天晚上,范伦汀为约书亚讲完睡前故事,哄他入睡时,孩子突然搂住他的脖子问:“爹地,你为什么不高兴?”

范伦汀没料到自己的情绪如此外露,连约书亚看了出来。他握住孩子的手:“爹地没有不高兴。”

约书亚猫儿一样的绿眼睛眨了眨:“爹地,你还记得匹诺曹的故事吗?说谎的话,鼻子会变长哦。”

“我当然记得啦。”范伦汀笑起来,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你的小脑瓜都在想什么?爹地只是有点累了,你快睡觉,这样我才能好好休息。”

“真的吗?”约书亚有些不相信,他还太小,分辨不出成人的谎言,只是直觉地感受到了父亲的低落。

“当然了。”

“那好吧,晚安,爹地。”

范伦汀亲了亲孩子的额头,柔声说:“晚安约书亚。”床头的悬浮灯应声而熄,窗帘跟着无声合拢,卧室立刻陷入昏暗。

约书亚的精力早就在花园里耗尽了,很快沉沉睡去,而范伦汀却久久无法合眼。

直到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亨德里克、海因里希和阿贝尔的身影就会在他眼前反复切换。

Alpha和omega,多么般配的一对,只是稍稍想象了一下亨德里克和阿贝尔站在一起的情形,范伦汀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为了不惊扰到身边酣睡的孩子,他拼命抑制颤抖的呼吸,可压抑却反而使他更进一步地沉浸想象中。

是啊,他和亨德里克的婚姻只是源于他的迫不得已,自从生下约书亚,亨德里克再没有发过情。

他的确已经不再需要他了,他自虐般地想道。

没有了身体的羁绊,两人的差距又如此悬殊,脆弱的爱情还能维持多久?

萨菲尔伯爵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长久以来的不安在脑中化为一个冰冷的声音:如果他真的那样爱他,为什么每一个重要的决定都瞒着他?为什么轻易答应安道尔大公的条件而不寻求其他的办法?

他对丈夫的信任已经产生了深深的裂痕,即使他的飞船能顺利抵达朱庇特,他也绝对无法忍受与别人分享亨德里克的生活。

可是他,范伦汀·埃尔维斯,一个身份低微的贵族私生子,拿什么去反抗?

普朗特公国,首府弗莱辛,狄俄尼索斯歌剧院。

上演的剧目是《魔笛》。

本杰明坐在二楼包厢里,享受着全场最佳的视野,却无心欣赏这高雅的古老艺术,脖子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但那些绷带仿佛还勒在他脖子上似的,叫他喘不过气。

他望向坐在身畔的金发男人,不明白卡斯蒂利亚怎么会允许他离开“白房子”。

金发的科学家,与之相反的,却沉醉在歌剧当中,向来缺乏表情的脸上泛着愉悦的笑容,手指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地叩击着扶手。

每当他兴致高昂的时候,灾难便会降临在某个倒霉蛋身上,想必今天也不会例外。

第一幕结束的间隙,卡斯蒂利亚侧过头问他:“难得出来透气,怎么还一脸不高兴?”

本杰明冷冷道:“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往常,他的挑衅要么迎来凌虐,要么招致强奸,但今夜的卡斯蒂利亚只是微微挑眉:“歌声如此悦耳,为什么不呢?”

厄尔斯人回之以一脸漠然。

剧情前进到了第二幕第三场,在夜间的花园,夜后驱走了带有邪念的莫诺斯·塔托斯,告诉女儿帕米娜,她父亲去世时把太阳的七重盾了交给大祭司萨拉斯特罗,要她手刃萨拉斯特罗夺回法宝。

女儿惊恐地拒绝了她的命令,这使得夜后勃然大怒,把将匕首强塞进帕米娜的手中。

舞台上的歌者继续用那古老的,早已消逝的语言歌唱着:

“死亡与绝望之火吞噬着我

若你不能

手刃萨拉斯特罗

就不再是我的女儿!”

可怖的剧情却使得卡斯蒂利亚兴致高涨,他忽然转头道:“你怎么不问我?”

“什么?”

“今夜如此高兴的理由。”

本杰明保持冷漠:“这和我有关吗?”

金发的科学家却主动吐露:“再过几个小时,我的仇人就会落到我手里。”

舞台上的女高音继续唱道:

“沉沦吧

毁灭吧

一切的羁绊都粉碎吧!

若你不能

手刃萨拉斯特罗

就不再是我的女儿!”

“你的仇人?谁?

“范伦汀·埃尔维斯。”

这个熟悉的名字引发了厄尔斯人心内的震动:“他不是在萨菲尔星?”

得知范伦汀从卡利斯托基地死里逃生的时候,卡斯蒂利亚可是狠狠发了通脾气,留在他身上的瘀痕到现在都没有消退。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反应,金发科学家双唇含笑:“哦,你还不知道吧,他和亨德里克的儿子已经踏上飞往朱庇特的飞船。”

本杰明震惊地转身:“你又怎么知道?”

“当然是……”卡斯蒂利亚从鼻子里发出快活的哼笑,“有人告诉我了。”

只要有足够的价码,人就可以出卖一切。

本杰明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的惊讶与愤怒,用尽可能平静的口吻发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他如此在意?”

“难道我不该在意吗?他可险些要了我的命。”卡斯蒂利亚缓缓转过头来,冰冷的视线如同两把利刃。

本杰明看了回去,他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怯懦:“现在战事这么吃紧,大公怎么会同意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抽调人手?”

“他真的无关紧要吗?他可是亨德里克·卡里古拉的丈夫。”

“你何必在一个前歌星身上废这么大力气?”

“他可不是什么纯良懵懂的小歌星,”卡斯蒂利亚嗤笑一声,“你看,他不过给你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你就信了他,放走了威灵顿公爵和他的同伙。”

“就算范伦汀和孩子落到你手里,威灵顿公爵也不会把皇位拱手相让。”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呢?”

“因为他和你一样冷血!”

为达目的,即使面对妇女和幼童也绝不手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情人和孩子放弃到手的皇位。

“哦,是吗?”卡斯蒂利亚脸上是胜券在握的气定神闲,“哪怕那孩子是他此生唯一的子嗣?”

“什么意思?”

金发的科学家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厄尔斯人虽然不情愿,却还是靠了过去。

“五年前,在巡逻队的中继站里,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他凑到他的耳旁,“帝国最完美的Alpha,伟大的威灵顿公爵,肚子里竟然怀着一个孩子。”

本杰明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的样子取悦了卡斯蒂利亚:“那孩子是亨德里克亲自生的。”

“Alpha怎么能……”

“他体内有omega的器官。”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亨德里克作为Alpha无法留下健康的后代,而作为omega,恐怕他也无法再生育了。”

“你怎么能知道?”

“我手里有他的血样,他的Alpha激素会强烈抑制omega基因的表达,恐怕之前的发情期完全是偶然。更何况这五年里,如果他能正常发情,哪里还要用到什么Alpha催情剂?”烈焰的情报网络无法渗入zw-349-2,却对公爵在黑市里的动向一清二楚。

“所以你对大公说,只要控制了他唯一的孩子,他一定会妥协?”

“是。”

“就这样?”以本杰明对卡斯蒂利亚的了解,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金发的科学家微微一笑:“只要范伦汀离开安道尔公国的星域,我的“孩子们”就会把他撕碎。”

到时候,整个帝国会迎来怎样的腥风血雨?

“听吧,听吧,听吧

复仇之神!

这母亲的誓言!

歌曲进入最后的高潮,女高音尖利高亢的歌声像要刺透耳膜,在厄尔斯人厌恶的眼神中,卡斯蒂利亚笑得肆意且狰狞。

范伦汀·埃尔维斯,整个帝国中唯一伤到他的人,他一定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