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我懒洋洋地起床时,付斜阳已经在摆弄着几个小石雕,我问他什么时候起床的,他没有回答我。他应该是听不到我的声音,他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里,全身心地专注在摆阵上,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一般,他饭也不吃,也不方便,恰和蛰鸣一样了。

我原本只是无聊,坐在一边看他行动,大概是空调温度适宜得慵懒,又或许倒底付斜阳长了张好皮囊,的确有看头,我就这么懒散地看了许久,待到反应过来时,日头都已经不再毒了。我这才觉得肚子饿了,想到自己不会做饭,正准备点外卖时,却发现餐桌上放着覆了保鲜膜的一荤一素。

吃完付斜阳做的饭,大抵是昨晚被这人折腾累了,困意在暮色四合时便向我袭来。

醒来时已是又一天的早上。卧室就已然能看出变化,床对面的小茶几上摆着个小石雕,这石雕看着颇有年份了,怕是古董也不一定,石雕的脸被黄色符纸遮住,符纸上画的符我看不明白,身子上刻着“泰山石敢当”。

这石雕被一根红绳牵引着——红绳上挂着坠了不同颜色流苏的铃铛样的东西,我不晓得这是什么。红绳联结了我整个家里的十座石雕,石雕各有不同,除了泰山石敢当,还有钟馗,甚至包拯和范仲淹等等。包拯被传说成阎王我倒是略知一二,范仲淹也被后人安上这个重任倒是我先前所不知的。

不过这些并非要紧事。付斜阳在沙发上睡着,睡相倒是恬静。茶几上有他留的字条:你起床了就叫醒我。

尽管他现在看起来睡得正熟,但——没办法,你自个儿要求的。我又是叫他名字,又是用手推他,反复了几下他才睁开惺忪的眼。他揉了揉眼睛,看起来根本没睡够。

“醒啦。”才睡醒的人声音沙哑得很,他按亮手机,“我让人开车接我们去我外公家。”

“开车?”他外公不在c市吗?

“就在这个城市,就是地方偏,别的区去了。”他靠在了我身上,整个人好像都使不起力,“拉我一把,谢谢。”

还挺有礼貌。

我拉着他站起来,他直接倚靠在我身上,要我扶着他准备出门了。

“车上有早餐。”他说,又问:“你请假没有?”

“请了。你呢?”付斜阳应该挺忙的。

“现在是暑假,之前的课都是研究生的。科研旷了也没关系。”

我不得为这人云淡风轻地下反常的决定诧异,“旷科研?!”

他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却还能让我领会到他那揶揄的眼神,“你难道以为我是靠努力当上教授的?”

行吧。

这世界上天才不少。但付斜阳这一个尤其讨打。对我而言。

接我们的人到得很快,一辆商务车,一个精瘦的中年男性司机,他的举止恭恭敬敬,为我们拉开门,却不说话。

“他是哑巴。”关上车门后付斜阳解释,这车驾驶座和后面隔着挡板,司机听不见他说的话。

“您就是当代黄药师?”

他给了我一个让我自己体会的眼神,“我黄蓉呢,这就带你靖哥哥去桃花岛见家长。”

“真要见家长?”我不怎么想见长辈,更何况还是别人家的。

他笑了笑,“不用。那里已经没有家人了。”

我们好像触及了对他应当避即的话题,他却不显尴尬,“无聊就看电视,那儿有三明治和沙拉。我再睡会儿,不用担心吵醒我。”

他竟是说完就入睡了。

看来这布阵可真是个体力活。

我端详了会儿,确认这人是真的睡死了,便吃起早餐来,挡板上嵌着电视,我打开,看到点播的节目里有一个电视剧似乎是蛰鸣最近正在看的。就看那个吧。

这肥皂剧的剧情俗套,发展甚至可以说是缓慢,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趣,看它时我心里想着的全是蛰鸣。

蛰鸣在家的时候就靠看这些度日吗?

不过他那个傻瓜,估计也不会觉得这东西无聊吧。

真是个傻瓜。

我想这个傻瓜。

我眨了眨眼,别离眼睛的沙沙感,我移过眼去看窗外,我们在高速路上,一路葱葱郁郁。

蛰鸣现在又在哪里呢?

我发现我像是进入了一个由蛰鸣铸成的高墙间,我四下一望,我的前路与退路都是蛰鸣。

我忍不住去想他。

我侧过头看熟睡的付斜阳,这人睡着时也自然是好看的,褪下了平日收敛在温柔里的锋芒,像个无害的孩子。

这样的想法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想什么呢,付斜阳这家伙心思重得很。

但我现在只能靠他。

或许我应该试着接纳他,甚至试着依赖他,这样被蛰鸣离去落下的空洞才能被填补。

但我知道那不行。

不是我无法接纳付斜阳。这一点我无奈地承认,我并非完全讨厌他。

是我就算有付斜阳为依,蛰鸣落下的洞还是空。

那得只是蛰鸣才行。

我再没心思看电视。关上,看窗外的风景,有时想起来看看熟睡的付斜阳,他倒正直,我以为他会耍滑头靠我肩上的。我这么想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奸诈的人,不是因为我认为此时这样的发展似乎是正常的。真的。

我又看窗外,风景越来越接近大自然,乡野的气息越发浓厚了起来,待到已全然是农村样时,付斜阳竟真是头靠在了我背上。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和深刻的轮廓。

挺好看。

我移开眼。

应该还睡得香呢。

就不打断这坏家伙了。

就这么坐完了剩下的路,出高速,进县城,走山路,我们似进入了连绵的迷宫。

行到之时已过了中午,一停车付斜阳就起身醒了。我有些愕然地看他,猜疑地问:“你早醒了?”

“在我想靠在你肩膀上的时候。”他笑答。

妈的。

他看向前,转移话题,“这前面就是了。”

我们沿着石板路穿越一片树林,豁然开朗时,眼前是一个中式建筑群,打头的是个又高又宽的牌坊,牌坊的匾额上写着“唐宅”二字。柱子上雕刻着对联,一柱前立了个石碑,上面的文字是“唐氏博物馆”。

我这才看见牌坊后的大门边有个仿古的保安亭,窗口上方的匾额是“购票处”。

我疑惑地看向付斜阳,他却示意前方,一个身形苗条颇有气质的老妇人信步朝我们走来,她的脸上有半边被烧伤的疤痕盖满,那一边的眼睛也自然是灰暗无神的。

和我一样是单眼失明。这事付斜阳应该都还不知道。这也是用一个人的命换的。但眼睛有一只就够了,我又不是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

我的契约只有结果,没有过程,所以我没有经历眼睛失明时的痛苦。可这位老奶奶,我不知道她的眼睛被烧瞎时倒底经受了何种痛与绝望。

但她的神情却优雅得体,好像那半张脸的伤不存在一般,她笑容可掬地和付斜阳打招呼:“少爷回来啦。”

她又转向我,“少夫人好。少夫人可真是个大美人,”她称道,“这儿的人都叫我秦阿嬷,烦请少夫人也这么叫我吧。”

这声少夫人可真是把我叫懵了,我转眼看付斜阳,他却不以为然,我想解释我的身份时,付斜阳已经岔开了话,“阿嬷,午饭准备好了么?我可要饿死了。”

秦阿嬷像宠孩子似的,“好了的,知道少爷要回来,莫叔张罗着做了好多你爱吃的。”她转而对我说,“不知道少夫人有什么忌口,就多做了几道菜,希望能和少夫人胃口。”

这个少夫人的名头怕是改不了了。就这样吧,反正也就在这地方被这么称呼了,称呼不了几天。

我们一齐进了大门,一路上路过的建筑都上了年岁,匾额还是陈年的老旧匾额,但门口都立了一块崭新的石碑,上面写着这个馆的名字,譬如“匾额馆”、“桌椅馆”、“门馆”、“书画馆”、“钟表馆”云云。

秦阿嬷走在我们前面些,给我们两个留了交谈的隐私空间。付斜阳同我讲起这里的事,说这是他从外公那儿继承下来的博物馆。

“这博物馆原是唐家的宅子,按照家谱唐家能追溯到雍正年间,因此这宅子里的东西,代代传下来便成了古董了。再加上唐家人也爱搜罗古玩,日积月累,这座宅子便被古董充斥。

“动乱年间唐家人要么出国要么去了港台,就我外公这一脉留在了这里,虽然地偏,那十年间倒底还是被找上了门,受了不少挫败——这些在有些残破的藏品上就能显现。”

他小声了些,“秦阿嬷的脸就是那时候被人拿碳烫的。秦阿嬷终身未嫁,没有后人,算是把我当她孙子了,你多担待她一下吧,她叫你少夫人你就应着,别跟她作对。”

前面的倒还好,后面的话我总感觉怕是有付斜阳捉弄我的私心,我想呛他,他却正色又说起历史来。

“但好在最后还是扛了过来。

“改革开放后这世道天翻地覆,唐家家大业大也得顺应时代潮流,一家子人便搬离了这深山,外公留下几个老仆人,把这儿改作了个私人博物馆,将唐家这几百年来收藏的东西展出来。后来他年老颐享天年时才又回到这来。那时我也出生了,每年暑假都会来这里避暑,也陪陪外公。

“六年前外公去世,这个博物馆是他的遗产之一。亲戚们没几个想要这博物馆的,主要外公遗嘱里明说了不准变卖馆藏,这博物馆地又偏,几乎没人来来,基本上就一些美术或历史方面的专业人士才会千里迢迢地赶来。故而这里赚不了钱,不时雇人维护文物还得倒贴钱。再加上唐家人大都不在大陆,管这里的事力不从心。正好我有闲钱也有闲心,外公便把这儿留给我了。”

闻言我感触颇多——

我知道付斜阳有钱,我没想到他这么有钱。

“真的不能变卖么?”我问。

他不由得一笑,“要是能变卖,你

就图这个会对我以身相许吗?”

“那还是不行。”我这人没有骨气,但我有蛰鸣。

“不过我妈给我的遗产和这儿的价值也差不多吧。”他随意地说,我狠狠地心一颤。

“哦。”

我也喜欢钱,但我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水平、现在和蛰鸣的生活就很好了。

“在你家用来摆法阵的东西就是这儿来的。别的法器就是这么个规矩,而神像,原理似乎是因为鬼也是人变的,封建时代人畏惧神,鬼也自然畏惧神,久而久之,估计也有神仙从中作梗,神像便有了法力,但得年代久远的神像才行。”

这么贵重的东西放我家?“万一被偷了怎么办?”

“那就只有以身相许了。”

我白了他一眼。

他煞有介事地说:“不然没法跟祖宗交代啊。”

我懒得理他。我们到了,在一栋不同于中式建筑的洋房前。

“博物馆里多木制品,馆内不能有明火,所以生活起居都是在这栋别墅里。这房子是民国建的,但里面的设施有按照现在的科技配备,除了装潢还在旧时代外,住起来还是和现代的房子一样。”秦阿嬷见我疑惑,和蔼地解释道。

我点头道谢,和付斜阳进了这房子,这房子足够大,住一个馆的工作人员完全没问题。但说这是员工宿舍,又太气派,且太温馨了些。

秦阿嬷又为我解惑:“这儿做事的人正好十个,都是老熟人了,大家跟一家人一样。少爷待我们也亲切没架子。”

餐桌是长形西式餐桌,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只有我和付斜阳坐下,秦阿嬷离开了。

“平时他们也在这儿吃的。但现在怕你尴尬。”他说,又转移到正题,“我们吃了饭就去书斋,那里有我过去临摹过的古籍。”

“好。”

知道如此,我悬着的心平复了些。

我们终于要迈向寻找蛰鸣的第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