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黄新湿青州从事

三六

鬼角市是什么地方,方叩没听说过,可当万点红和张千领着他走到城西的一座废弃的将军宅邸边时,他就惊呆了,断裂的梁柱倒了一地,纱窗上挂着蛛网,正随风飘荡,墙壁上也爬满了红丝草、扁担藤,老鼠吱吱地在野草里乱窜,原来这里竟别有洞天。

三人前后穿过狭长的走廊,后院有了几棵参天古槐的遮蔽,倏忽变得阴凉起来,走到一口枯井前,张千把带有抓钩的绳子套在井边的白石柱上,绳梢甩下井底,万点红抱着手臂,对他说:“下去。”

“啊?”

这井看起来黑咕隆咚的,怎么看也不像能进人的样子。

张千看他害怕,就道:“慢慢来,不要急。”先为他做了个示范,翻身下去,五指紧紧地握住绳子,双脚蹬井壁,一步一步往下挪。

不久后,井下传来铃铛的回声,就知道张千已经抵达底部。

万点红望向他,那意思是:该你了。

方叩心想,真后悔以前四体不勤,只知道读书,人都读笨了,今后一定要找个棍棒师傅,活动活动筋骨,这样才能好好保护老师。这下子也容不得犹豫,硬着头皮走上前,也学他的样子,握住麻绳,踩着井壁开始着力,那麻绳又粗糙又硬,手掌都被磨得又红又痛。好半天才到达井底,踩着地面的时候,才松了口气,吹了吹手上发热的伤口。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万点红也下来了,扫去袖口的灰尘,从胸口里取出枚小巧的火镰,擦地一声,把火星倒在艾绒罐子里,让它燃烧,再用棉线引着火苗,点了盏小灯笼,火光罩映着美艳深邃的眉目,她撮唇吹出一口气,把残火吹灭。

摇晃的灯光照射下,他才看清这下面竟然有一条砖石铺砌成的地道,仅可容一人通过,前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方叩走在他俩中间,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地在跳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了地下暗河的水声。

过道里阴暗潮湿,散发着青苔的水腥气,方叩看着张千的背影,无不失落地想,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张千这样?处事应变不惊,很踏实,很可靠,这才是男子汉吧?他也想给老师这样的感觉,可是有心无力。老师一定也是这么觉得的。

忽然,在逼仄的甬道内,他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低头一看,一条灰色的鼻涕似的东西粘在自己的衣袖上,啊——方叩呼吸停滞,浑身的汗毛倒竖起来,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何事?”万点红在后面问。

“有虫……”只听见前面的少年颤抖道:“我、我害怕!”

真是个娇娇儿,万点红上前察看,问道:“虫子在哪里?”

方叩胃里翻滚不已,含着眼泪,隔着袖子,深吸了一口气,把那蛞蝓捏了起来,丢在了一边,那粘软好像还残留在指腹上,努力不去想它,平复了一下呼吸,咬着牙,平静道:“……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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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黑色淡了,便知到了一个出口,爬出去时,已经入夜,凉风习习,视野开阔了起来。街边挂着许多灯盏,散发出咸鸭蛋黄似的晶莹红光。

大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刚才还不觉得,现在一股砭骨的森冷涌上了后背,方叩看着地面上长长的三条影子,心里怵怵的,头皮发麻,暗暗攥了攥拳头,为自己壮胆。

别怕,方思圜,不要怕……

几双绿色的眼睛在夜空里闪闪发亮,他心一横,狠狠地往那边瞪了一眼,走近才发现那是几只倒挂的蝙蝠,不由得有些窘迫。

路过牌坊后,一个撑着梅花伞的女人飘过来了,那当真是飘,下半身好像虚化了一般,沁凉的嗓音道:“要什么?”

万点红做了个手势,示意用不着,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撑着伞,又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等她施施然走远,消失在夜色里,方叩才敢小声问:“她走路怎么是……是这样的?”

万点红言简意赅道:“练废了。”

张千嘱咐道:“这里面都是些怪人。小心行事。”

恐惧之余,方叩又有些羡慕,原来他们每天接触的都是这些新奇的东西,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小巷里出来了一个大鼻子、络腮胡的胡人,浑身冒着酒气,脚步酿酿跄跄,拿着手鼓,叮叮咚咚地拍打着,像是喝多了,拦住万点红,敞开腰间的布袋,露出一堆沉甸甸的玩意,反射着璀璨的月光,拦路道:“等一下,美人,等一下……看一看我的蓝宝石吧!多么美丽的宝石啊,与你双眸正相配……”

万点红冷道:“好狗不挡道。”

见此情形,方叩害怕节外生枝,忙说:“我们急着办事,暂时不能买你的宝石。”

那胡人三根手指拈出一颗来,转了几下,两眼迷离,醉醺醺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送给美人,只要她……陪我喝几杯……嗝……”

方叩一下子把脸沉下来:“我警告你,你可别借酒发疯。”

话音未落,哗地一声,万点红手里的长剑飒沓而出,划过夜空,直取他的咽喉。

等等等等,怎么就打起来了?方叩呆了,没见识过这场面。

那胡人迈着醉步,左躲右闪,仿佛胡旋舞一般,总能不经意地避开她的剑刃。

连方叩也能看出此人身手不凡,可万点红的剑出得太狠,剑风凌厉,寒光闪动,招招都是杀招,胡人一错身,用宝石袋子格挡住,布袋被划开一道口子,里面的蓝宝石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这醉汉揉了揉眼睛,好像有些清醒了,含糊道:“……好吧,你们不要就算了……”

万点红抽动了一下嘴角,意味深长道:“不,我现在想要了。”

语罢,欺身而上,剑尖划地,擦出一簇簇奔突的火花,踩住两边的货架,然后俯冲直下,暴喝一声,猛然冲他的头顶刺去,胡人往后仰倒,扶住桌子,乞求道:“请不要……不要动粗……”

万点红充耳不闻,提着剑接连刺了十几下,把那摆放货物的桌面刺穿了十几个透明窟窿,胡人便贴着剑刃,在桌上接连打了十几个滚,最后跌倒在地上。

眼见得就要被刺穿身体,最后张千出刀,锵地一声把二人分开,万点红手腕一震,剑被弹到了地上。

“行了,走吧。”

万点红一字一顿道:“他侮辱我。”

张千冷静地说:“不要耽误正事。”

方叩害怕他们又要吵,连忙说:“别生气,别生气,稍后再和他计较。”去地上捡了剑,双手递给万点红,余光往地上瞥了一眼。

刚才那个胡人,居然岔开腿,歪着头,坐在地上打起了鼾,方叩就把散落一地的蓝宝石捡起来,用破烂的布袋遮住,丢在角落里,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张千道:“上回若不是你出言不逊,得罪了那阁主,怎会不肯把东西卖给我们。”

方叩心想,原来是这样……

万点红冷道:“那疯女人本就招人厌烦。”

方叩安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

张千道:“你还要逞性子到何时?”

方叩:“好了好了,咳,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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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足在一座楼阁面前,方叩抬头,发觉这家的灯笼与别处不同,满街都是红纸做的灯笼皮,只有这里是黄皮的,透着柔和的光,美极了。

张千道:“我和思圜上去,你在这里守门,以防万一。”

万点红道:“你看门,我陪他上去。”

方叩心想,不会又要吵,顾虑到万点红和这阁主有过一些龃龉,就说:“还是张大哥陪我去吧,劳嫂子在这里等候。”

“你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只是……”

“那不就行了,走吧。”万点红背着剑,越过他走到了前面。

唉,方叩也只能违心地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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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二楼,越过绣线屏风,只见座椅上倚着憔悴的黑衣女人,眉毛很淡,呈一个八字形,撇在脸上,像古画上的捣练仕女,她的神情忧郁,身形也很委顿,惨白的手腕上停着一只瘦骨伶仃的雀鸟。想必这就是他们说的阁主了。

方叩连忙行礼,并说明了来意,只听得那阁主弯起嘴唇,咯咯一笑道:“你要那银丝软甲可以,只不过,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倘若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这样的笑会令人赏心悦目,可如果是一个涂了白粉的死人这样笑,也许就恰恰相反了。

卖就卖吧,还讲什么故事,方叩心里虽然嘀咕着,却还是彬彬有礼地说:“……愿闻其详。”

“从前,有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姐,爱上了一个书生,两个人暗通款曲,很快有了夫妻之实,然而,这书生还是太年轻,误把一时的色欲当做真心实意,等他借了小姐家的财力,进京高中了榜眼,那股喜欢便淡下去了,从前的海誓山盟都成了一个笑话,他平步青云,另娶她人,而那愚蠢的小姐呢,望穿秋水,迟迟等待着情郎归来,可惜杳无音讯,最终,也只能含恨而死……”她的声音像一个魂灵,飘荡在阁楼上方。

方叩心想,这哪算得上是个故事,听见开头就能猜中结尾,这样的事,戏文里多着呢,但凡出现一个小姐,就知道要被书生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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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点红在一旁淡声道:“她跟每个人都要说一遍,我已经听第八遍了。”

听见她的声音,阁主站起来,脸色忽然变得狰狞,道:“你怎么来了,我这里不欢迎你!”

“老朋友,我是来探望你的,你的肚量怎么越来越小了?”

阁主纤细的眉头展开,咕咕咯咯地怪笑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待着,不要让我割了你的舌头。”

她坐下来,俯视方叩,恶狠狠道:“你在想,这故事很俗是不是?”

方叩连忙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

这故事并不稀奇,可真尝过那被抛弃、被背叛的滋味的人,看着别人因为这悲情的故事流眼泪,脸上却是哭不出来的,哪怕是心里的眼泪也流干了。

不知道牵动了哪根多愁善感的心弦,方叩却觉得很有感触,道:“譬如天天都要死人,别人也不过就是看在眼里,可亲人却痛不欲生,这就是亲疏不同的缘故。即便发生的次数多了,看客也麻木了,可是当事人心里的恨是也不会少的。”

阁主很满意,一边逗着鸟,一边笑嘻嘻道:“从此以后,我最恨负心人,哪里有抛妻弃子之徒,我就把他们全杀光!全杀光!他们的心,被我挖出来喂狗,他们的皮,被我做成了灯笼……我喜欢灯笼……”

真是有够吓人的。方叩看她这个疯狂的模样,大受震撼,心想,不会也要把他的肉喂给狗吃了吧,可他并不是负心汉,如果真的要吃,倒是可以把他爹给吃了——算了,扯远了,还是进入正题吧。

阁主的五官忽然变得扭曲起来,咬牙切齿道:“我看见你,就想到了那个负心汉,我此生最恨书生,恨不得生啖你的肉……”

果然就没好事。

“那个小姐,是你的,家人?”方叩壮着胆子问。

“不,”阁主坐了下来,若有所思,抱着头,喃喃道:“她是我的……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她是什么?”

原来她不是这故事的主角,方叩想了想,灵机一动:“我知道了,你肯定是爱她。你求而不得的东西,被人毁了,所以才这么恨。”

“你胡说什么!”阁主的脸上又忽然愁云惨淡,叹了口气,无奈而幽怨地说:“你这孩子,哪懂我们那一辈的事?我们都是老古董,快死了,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过眼云烟……”

万点红看她的疯病又犯了,就说道:“别跟她拉家常了,问问那东西卖不卖。”

阁主听见了,就对方叩说:“今天跟你聊得很尽兴,你把你胸口上的一块皮割下来送给我,我也把你要的东西给你,好不好?”

方叩没想到她话锋一转,竟然变得这么快,脸都吓白了,忙拒绝道:“……我怕疼!”

阁主就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药,走下台阶,握着他的肩膀,恶狠狠地说:“吃,你给我吃!吃了就没知觉了!”

情势逼人,方叩慌了,心里竟然在想:要是老师看到了,问起来的话该怎么说?就说摔倒了,把皮蹭没了?不不不,老师肯定没那么好糊弄……

阁主逼问道:“你不是说要救人,难道你连这点牺牲也做不了吗?啊?”

对啊,救人,他可是要帮老师平冤的,方叩忽然冷静了,也是豁出去了,铁了心:“你割吧。”

万点红不可置信地问:“她是疯子,你也疯了?我们走。”

方叩当然知道他疯了,但是……他摇了一下脑袋,坚定道:“没关系,只要她肯把东西卖给我,这点小伤,也不在话下。”

阁主手执一柄锐利的尖刀,扶着他的背,温柔地说:“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躺下吧,我要开始切了。”

“等等!轻点割,别割太多了……”

万点红伸手拽他的胳膊,喝道:“你给我起来!”

阁主将小刀在手里打了几个圈,刀尖刺向万点红,尖声道:“你少来碍我的事!”

万点红闪在一边,抽出剑,接了她一招,两人的身影纷乱,交错在一起,霎时间分不清是刀快,还是剑更快。

不知道是谁的武器在他胸口的衣襟上划了一道,衣料“撕拉”一声,裂开了。方叩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忙脚乱找了个枕头挡住,劝架道:“别打了,你们这样是打不死人的!”

说罢,推开窗户,对着楼下大声喊道:“张大哥——你快来——这里有人打起来了!”

说罢,后颈一凉,原来是阁主攥住他的衣领,想把他拖到床上,想要一刀毙命。

方叩看着刺下来的刀,想:完了。

忽然,刀尖停住,仿佛光阴停滞了一般。阁主看见方叩的琵琶骨上有一道淡红色的胎记,脸色微微发青,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你是谁,你是谁,说!”

方叩被她这么一惊一乍的也弄得身心俱疲,出了一身冷汗,像只落水的鹌鹑,喘息着想:救命啊,要杀就杀,别折磨我了。

“这是我的一位小友,叫做方叩,还请阁主不要为难他。”

三人听见声音,齐刷刷往屏风后看去,原来是张千听见打斗声,便上了楼解围。

阁主收了刀,回望向方叩,脸上露出一种极复杂、极难形容、极微妙的表情,睁着眼,露出许多颤动的眼白,好像恶鬼的魂魄在日光下骤然蒸发了一样,皮囊下有许多血肉在扭动、撕扯。

“你……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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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三副银丝软甲出门的时候,方叩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心悸,不可思议道:“她方才怎么说给就给了?”

“疯女人就这样,一会好一会不好,谁说得清。”

“呼……”方叩长叹了一口气,刚才真是把他吓得够呛,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要来了!

张千道:“东西拿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