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黄新湿青州从事

二二

这天才稍晴了两日,又下起倾盆暴雨,天边墨云翻滚,闷雷阵阵。方叩睡午觉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老师给他盖被子,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到老师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冲泻出檐外的水柱,蹙起眉头,喃喃道:“雨若不止,流亡必重……”

过了两天,雨势愈发大了,三里陂一带被淹没,化作一片汪洋,澜山深处错落着十余户人家,几乎已成绝境。

这几日,何斯至亲自坐着载满粮米的小船前往那里,挨家挨户供给粮食。

方叩总是放心不下他,说什么也要跟他一块去,但是老师下令了,他胳膊上的疹子不能碰水,给他抹了膏药,赶人去施粥厂做事。

这天早上天还没亮,老师便出发了,方叩才起床就感觉右眼皮直跳,心里惴惴不安,还以为是昨夜没有睡好,忙碌了一天,刚回来,就听见一阵激烈的锣声,响彻大街小巷!

依湖区一带的乡规民约,每逢洪涝,便由农民自发护堤,抢险时,以梆声来报平安,以锣声来报险,溃堤时则举火为号。

敲锣人头戴一顶尖尖的笠帽,身披蓑衣,提着锣,一边奔走,一边大声呼号:“堤溃了——”

“堤溃了——”

一时间官兵都来驱散,在屋宇下点起熊熊火把,大声道:“快走!快走!”

百姓闻询,皆手忙脚乱收拾了行装,寻觅高处奔逃。

那锣声传到他的耳朵里,就好像震动在他心上,顿时如遭雷击——老师还没回来呢!

不能乱,不能乱,方叩压抑着呼吸,来不及思索,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衣角翻飞,策马到官衙里,三两步冲进去,揪了一个小吏出来,大吼道:“去叫你们大人来!”

那知县听见何公还在澜山时,吓得两腿发软,哪里敢让朝廷大员在这里遇险,急忙批了一队人马前去搜救,方叩率了人,正要去澜山方向,此时来了一群农民模样的人,往这边奔逃,撞见他们,焦急拱手道:“诸位老爷,决堤了,你们怎么还往那里去!”

方叩一拉缰绳,勒住了马,匆匆询问:“你们是从三里陂来的?”

“是、是。”

“可曾见过何大人?”

那些农民道:“何大人让我们乘筏子先走了……”

“我就知道!”方叩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只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拳头紧握,让他们抬了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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湍急的洪水从西南袭来,以浩浩汤汤之势,欺上山岭,瞬间围堵了各个丘陵,它拍打浔岸,冲击脊陵,决开灵山,肆虐一方,仿佛一头势不可当的猛虎,咆哮着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皆在顷刻之间被吞噬,激起层层浊浪。

屋舍、桥梁被冲垮,四散成一堆浮木,沿街的商铺、千年的古刹,雕梁画栋,碧瓦朱甍,毁于一旦,目之所及,都被洪水割据。

有那走不脱的行人,来不及呼救,便瞬间被淹没头顶,卷进了漩涡里,顷刻间便被冲出几丈远,水中无可攀附,哪怕是深谙水性的人,也救不回来。

雨水汇入泼天的洪涛里,溅起点点水花,方叩坐在船头,在水中大声呼喊着老师,眉宇之间被雨帘打湿,抬手抹了一抹,视线稍微清明了些,可是雨声太大,声音无法传到远处,那些官兵揺着橹,在这一带水域搜索毕,都没能找到人影,难以交差,心中自然也是十分焦急。

眼见得暮色四合,天光一点一滴地黯淡下去,方叩一颗心也沉到水底了。

茫茫的雨声里,官兵在他后面道:“方大人,这么大的雨,今天恐怕不能再找人了!”

方叩神智全无,眼眶赤红,落水狗一般狼狈,几欲发疯地大吼:“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老师,我便不回去!”

这一队人没有法子,只得冒雨在水面上划船勘探。这船年久失修,已经漏了不少水进来,过了一刻钟,面前遥遥地看见一盏灯,原来是知县亲自乘着篷船来了,师爷在后面为他打伞,隔着十余丈,双手撑在船舷上,苦口婆心地劝道:“回去吧,方大人!你不要命了,可他们还要命,你不能让他们以身犯险呐!”

方叩粗喘了几口气,看着船上的人,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最终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回了驿馆。

知县见此情势,便知何斯至恐怕是没有活路了,擦了冷汗,道:“方大人,现在业已上报朝廷,等雨小了,下官再着人去搜查何公的下落。”

入了夜,雨势依旧没有减弱,方叩神思恍惚,披蓑戴笠出门去,在大街上孤魂一样地游走,总想着找些门路求救,他少不经事,想到就要失去老师,心头就漫上阵阵剧烈的痛楚来,鲜血淋漓一般,现在他只是凭着一股心气在撑着呼吸,只是这份心气若存若亡,游丝一样悬吊着他,不知道何时会断裂开来。

这时,他走到一处屋檐下,看见屋里有一艘倒扣的木船,正在这里晾干,这是艄公的家。他直勾勾地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便吱呀一声,推开门,掏出一锭二两的银子,放在桌上。

此时

一个发髭花白的老人正从里屋出来,见到他,大惊失色:“你是何人!”这位想必就是那船的主人了。

“我要买你的船。”方叩说。

那艄公半生以撑船掌舵为业,自然是不肯轻易让别人靠近这营生的家伙,看到地上的银子,呵斥说:“快收回去!这船不卖!”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这年轻人笔挺挺地跪下来,两眼通红,苍白俊秀的脸上泪痕交错,唇瓣颤抖:“我求你了,把船卖给我吧,老师生死未卜,我不能没有老师,求求你,求求你……”

那老艄公大致明白了他的来意,道:“外面洪水泛滥,你这样去,也只是送死。”

方叩泪如雨下,得了失心疯般,伏下身子磕头,抬起头哀求道:“我不怕死,我给你钱,给你许多许多钱,只要找得到老师,你要什么都可以给你!”

艄公心道这年轻人看起来寒酸,也不像个有钱的人,只是那厢跪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鲜血直流,也是个痴心重义之人,于是长叹一声,取了雨具,提了瓦灯,道:“也罢!我一把老骨头了,走!我来为你撑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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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叩得了救般,感激涕零,一老一少前后扛着船出去,水面比起白天,仿佛又涨了两寸,小船在洪水中摇摇晃晃,瓦灯在黑夜里,扩散出一圈模糊柔黄的光晕,雨滴在这光晕之中,如线般连绵不绝。

方叩坐在船头,一边大声疾呼,一边提着灯四下里探查。

“那里有人!”他忍不住喊道。

等艄公驱着船上前时,才发现原来是黑色的树枝横亘在混浊的水面上。

方叩瞬间默然,慢慢坐了回来,眼泪顺着眼睫滴落,和脸上的雨珠混杂在一处,难分彼此,起先还算平静,到后面,他哭得浑身发麻,上气不接下气,颤抖道:“我怎么这样没用,连老师也护不好,我是个混蛋……”

“要是、要是没让老师去该多好……”

“老师……你不要死……”

“呜呜……”

他越想越懊悔,越想越难受,一颗心揪在一起,眼睛哭得发痛,几欲流血一般,就要被痛苦吞噬。

艄公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别哭了!”

方叩被震得打了个哭嗝,一下子也不敢放声乱哭了,愣愣地望着他,只能小声地抽噎。

艄公拿起船桨,梆梆地敲打着船身:“能不能有个男人样!”

方叩被骂得羞愧难当,用力地擤了擤鼻子,知道哭也不是办法,便继续在雨中大声呼喊起来。

“老师——!”

“老师——!”

“老师——!”

三更时分,雨小了,而后逐渐停止,那声音没了遮掩,在空旷的夜空中,杜鹃啼血也似,传到极远的地方,方叩解了蓑衣,雨水早已顺着脖子灌进去,贴着里面的衣裳,冰凉彻骨,手脚都被冻得没了知觉。

他想起老师临走前只穿了一袭单衣,吃过早饭,也不知道冷不冷,饿不饿,那个人身子骨本来就单薄,再受了饥寒可怎么办?损伤的不只是老师的身体,也是在他心头一刀刀地刮肉!

小船在茫茫的水面上行驶,天上无星无月,四周漆黑一片,犹如在墨中游走,夜空死寂,耳边只有船头破浪之声,偶有一两声鸟鸣,艄公端坐船中,道:“回去吧!”

方叩最怕他打退堂鼓,急忙哀求道:“只要能找到老师,荣华富贵,金银财宝,应有尽有,只要你——”

“得了,”艄公打断道:“你自己先荣华富贵再说吧……”

方叩心碎欲绝地想,他才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厮守在老师的身边。

层层波浪漾着树枝的倒影,枝桠扭曲,如同鬼魅,洪水里漂浮着一具肿胀的尸首,艄公起身,去舱内取出耙子,探出去勾住衣物,一寸寸拖过来。

浓郁的腐臭飘散过来,方叩只看了一眼,便马上道:“这不是老师。”

“你的老师,恐怕漂到下游几百里外的地方去了!”

这话对方叩无异于千刀万剐之刑,他不相信,只装作没听见,在小小的船里,用沙哑的嗓音接着呼唤。

水蛇在浊水中游弋,搅散了片片落叶,水面漂浮着死猪,像一座隆起的新坟,肚皮翻白的烂鱼随着水波聚聚散散,他心头的那个人又在何处。

那艄公道:“知道的,以为你在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曾断奶。”

“你别说了!”方叩手脚冰凉,哆哆嗦嗦地又把蓑衣披上,让自己能够稍稍暖和一些,他喊了一夜,心力交瘁,几乎快要熬不下去。

到了五更天,水面逐渐起了一层乳白的雾气,那雾气缓缓升腾,令人茫茫然难以视物。

缭绕的迷雾就像一枚倒扣的瓷盘,笼罩在四周,被风一刮,聚拢又分散,忽然间,方叩远远地看见一点橘红的微光,在湛湛的水面荡漾。

“那是何物?”

“是浮屠塔里的永明灯。”

方叩举起灯,见到那铁青色的塔已经被拦腰淹

没了一半,在水面突兀地立着,如同一尊温厚慈悲的大佛。

手里提着的小瓦灯,与塔中的永明灯遥遥对望,犹如孤星伴月,突然,光芒中,闪过一个人影。

方叩腾地站起来:“那里面有人。”

“慢着,”艄公道:“你怎知那不是孤魂野鬼,来索你的命?”

“我不怕鬼!我怕的是见不到老师!”

很快,他便知道,里面的人并不是老师了,因为那塔里的人也发现了他们,那似乎是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只有十四五岁左右,朝水面焦急呼喊道:“救命!两位恩公,我被困在这里一夜,救救我!”

方叩的目光一下子便黯然了,虽然如此,还是对那艄公说:“我们把船开过去吧。”

艄公便慢悠悠地揺了橹,道:“当心那里面的鬼,缠住你这少年人的身子、吸干你那精纯的阳气、把你吃得骨头也不剩……”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方叩望向那浮屠塔,两眼忽然间腾起森森的绿光,像饿狼见了肥美的羊羔,艄公心里突地一下,正要开口,便看见他三两下脱了湿衣服,噗通跳下船,激起浪花,就这样径直泅水过去。

“发什么疯!”艄公喊叫道。

老师!方叩看见了老师!他思念疯了的人,似乎听见动静,从那少年的身后走出,四目相对,皆是一惊。

他不假思索地游去那里,中途还呛了两口水,等上了塔,便扑上去,顾不得身上还湿漉漉的,就紧紧地抱住了何斯至。

是他,鼻端闯入熟悉的清淡气息,是他的老师没有错了。方叩的心跳得快要爆裂,呼吸急促,胳膊越收越紧,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报复一般,一张嘴,忍不住在老师肩头狠咬了下去。

何斯至疼得皱起眉,嘶了一声,却没有把人推开,他见到方叩时,心里何尝没有震动。他和这灾民家中的孩子在这里守了一夜,迟迟没有人来,本已经不抱一丝生还的希冀,见到方叩时,愣在那里,简直不敢相认。

这是他的学生?脸色是死一般的苍白,然而那双眸又是两簇燃烧的野火,穿过漫漫朝雾,直直地烧到自己的脸上来了,平时这孩子是多么爱干净啊,哪怕身上一个泥点子也容不下,此时此刻?却头发散乱,贴在两颊,还在往下滴水,仓皇狼狈得不成人形。

那灾民少年在一旁内疚道:“都怪我走不快,把何公拖累了……”

“哎哟,快上船吧!还搂搂抱抱什么!”那艄公站在船上,口气凉丝丝的。

三人上了船,方叩的心潮还在翻滚,好像心有余悸似的,跪在他身边,抱住何斯至的腰,一遍遍地承诺道:“老师,我再也、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何斯至也感到万分后怕,捧起他的脸,忍不住问道:“你的额头是怎么弄的?”

昨晚情急之下,方叩给艄公磕了不少头,又被生雨淋了一夜,他现在才后知后觉,知道痛了,流着泪说:“我摔了一跤,把头摔破了,你快、你怎么还不快给我吹一吹……”

何斯至看他吃了这些苦头,心里又酸又疼,仔细看了,当真轻轻给他吹了吹,闭上眼,哄道:“好了,不痛了。”

方叩这时候也顾不得外人在场,抱老师抱得越发紧了,何斯至这头怀着无限的舐犊之情,前嫌尽弃,伸出手指,低头为他整理鬓发。

艄公见了,便坐在船头絮絮地骂:什么老师学生,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听见这句话,方叩便感受到老师轻轻地把他推开了,对上老师的眼睛,何斯至有些不自然地说:“你去坐下。”

那一旁的少年亦是感激涕零,稽首道:“多谢何公先人后己,舍了筏子救我父母,多谢二位恩公,到了夜半还在这里搜查……”

何斯至吩咐道:“等你到了官府,便去找造册的人,和你双亲团聚。”

这时,那艄公神色却忽然凝重下来,直直地盯着何斯至,站起来道:“你就是何彬何斯至大人?”

方叩说:“除了老师,世上还有哪个何公?”

“大人的新政,当真是一桩泽被万民的大事……”艄公说着,髭须抖动,忍不住老泪纵横:“自从废止之后,徭役愈重,收税愈苛,犬子……也死在了西北。”

“那是过去的事,”何斯至叹息,情不自禁地收紧袖中手指,垂眸道:“下了这条船,勿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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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去时,知县也是一夜未眠,官衙内灯火通明,得知何大人回来了,大松了一口气,若不是被人搀扶,险些仰倒在地上。

烧了热水,师生二人回房洗了澡,何斯至随意用了两口汤饭,又命人为他送了膏药去。

将要熄灯时,方叩却闯进来,两个人草草打了个照面,便磨磨蹭蹭地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里。

何斯至哪里有这么厚的脸皮,喝道:“下去!”

“不在你身边,我睡不着,我要做噩梦的……”

何斯至望着他,叹息道:“思圜,我不像你,你还年轻,可以犯错,我……

老了,有许多事要顾虑……”

“你要顾虑什么?让我也来听听。”

何斯至难得有些局促,他撒谎了:“我不喜欢男人。”

方叩凑过来,贴着他的耳根,像吃不到蜂蜜的狗熊,心急火燎地说:“老师,你不喜欢男人,那我就是女人,你不喜欢女人,那我就是你的小狗,好么?”

何斯至被他说得两颊燥热,只能沉默以对。

“我眼里没有你的权势,没有你的风光,只有你的辛苦,老师,让我照顾你,让我爱你……”方叩这么说着,脱了自己的衣服,赤身裸体,在被窝里暖他冰冷的身体,却很规矩,没有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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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何斯至还想推辞,可对上他的眼睛,就没法拒绝了,他发觉先前的自己是多么狠心,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虔诚,浑无一丝杂质,饶是最好的匠人,也烧不出这样的琉璃。

“你不是答应我一件事么?我要你。”方叩厚颜无耻地说:“我要你。”

他还要用力在老师怀里蹭两下,借势撒两句娇,讨个好,就感觉到怀中的人呼吸一深,下面的把柄就被什么东西慢慢握住了。

方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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唧唧大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