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蓝莓芝士

一八七

一八七

春笼云润香,翠幄烟穠,银烛光摇,盈盈地勾勒着曲雪珑的後颈线条,纤细美好如同玉髓玲珑,却烙着灼伤似的十指红印,偏生鸟髻缭绕香云,烟缕衫轻,容颜雪腻酥匀,眉峰双翠低蹙,秋波欲滴,反而别有一番云情雨态。

就算陷於命悬一线,曲雪珑依然美得叫人转不开眼神。

晏怜绪扶着床沿,好不容易才颤抖地坐在床上,他语声阴沉地道:「到底是谁给我种蛊的?」

他知道这个才是关键。

只要弄清楚是谁种蛊,大半的疑问就会迎刃而解。

曲雪珑没有看着晏怜绪,只是保持缄默。

酥雨池塘,烛底萦香,烛花在晏怜绪的眼底跃动着,他的心里猛地一跳,脱口而出地叫道:「是你的父亲!」

像曲老爷那种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人,自是需要有人充作他的药人。

若下手的是其他人,曲雪珑不必隐瞒至今,默默地担下一切责任,承受着晏怜绪的报复。?

曲雪珑一手撑着铺地,勉为其难地坐起来。他微微合上眼睛,没有开口阻止晏怜绪。

晏怜绪的脑袋飞快地转动着,一直以来百思不解的谜题豁然开朗,一个可怕的真相遽然划过心间。

乱雨狂敲窗棂,窗纱浮现纷坠雨影,如同阴魂汹涌而至,晏怜绪浑身发软,他艰难地指着曲雪珑,颤声道:「你的父亲……是你……是你……」

曲雪珑的罥烟眉动了动,他依然没有任何表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一切证据也指向一个超乎晏怜绪想像的真相—

当年是曲老爷给晏怜绪种蛊,他或许已经准备夺取晏怜绪的身体的哪个部分,之後曲雪珑冒险弑父,救下了晏怜绪,再把黄金赠予晏怜绪赎身,自己则从容赴死。

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这的确是事情的唯一解释。

晏怜绪垂下手臂,他深深地看着曲雪珑,胸口不住地起伏着。

他再一次发现,或许自己根本从未真正地认识曲雪珑。

「我们那时候不过是萍水相逢……」晏怜绪摇了摇头,惨然问道:「如果你想要补偿我,为什麽不索性让我自自由由地死去?」?

曲雪珑凝眸看着晏怜绪,压鬓彩丝金蕊,秀眉远山凝黛,明眸清波淼淼,容颜凄美欲绝,如烟似雾,乃是工匠难以画出半分的绝色神韵。

以玉为肌,以花为貌,以水为眸,以冰为魄,本该是柔弱佳人,却偏偏藏着一颗比谁也要冰冷深沉的心。

帘卷春寒小雨天,无风轻絮坠,暗苔钱。

「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曲雪珑低低地道:「我希望你能够一一目睹。」

自从那天之後,二人没有再度提起旧事。

晏怜绪一直觉得人是很奇怪的,在他短短的一生里,他曾经不止一次萌生死念,但当他跌跌撞撞地过了那一关後,却会继续顽强地活下去。

也许是因为枝上桃花红未半,也许是因为翠竹高槐正新,晏怜绪对世间尚有几分留恋,现在他又不想结束生命了。

像自己这样背负着爱欲罪孽的人,死後一定是会下地狱的。

阿鼻地狱,奈何之桥,想必不能感受此刻的春花如锦。

淫蛊的确是蚀骨剧毒,但其功效之一就是让娼妓的身体变得极为强韧,足以承受暴虐的性爱,雨露的灌溉愈是频密,愈是滋养晏怜绪的身体。

这些年来,夕雾天天用在晏怜绪身上的药皆是意在舒缓蛊毒,後来虽然楼月璃多番凌虐晏怜绪,可是二人之间也不乏连场痛快淋漓的欢爱,此消彼长,倒是保住了晏怜绪的健康,要不然他早就死在楼月璃的杖责下。?

现在晏怜绪失去赖以维生的淫蛊,又是受了致命刀伤,身体反而大为亏损,调教时造成的旧伤频频  复发,使他整天也要泡在药罐子里。

比起从前惨无人道的调教,这些小病小痛不过尔尔,而且曲雪珑用作药膳的无一不是人间难寻的珍贵药材,光是千年人参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根,加上这院子清幽安静,很适合养病,晏怜绪的情况也一天天地好转了。

乍暖还寒,今天的早上格外暖和,晏怜绪发髻懒梳,裹着狐衾,只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苍白脸庞。  他安静地用早膳後,便以剩下来的左耳用心聆听窗外的流莺声乱。

过了一会儿,晏怜绪转过眼神,定定地看着正在收拾碗筷的曲雪珑,忽然道:「我想出去看看。」

曲雪珑回头看了晏怜绪一阵子,似乎在观察晏怜绪的脸色是否足够健康,这才从竹丝薰笼上拿起厚实的棉袍。

棉袍以沉水香薰过,幽香盈鼻,暖和舒适,曲雪珑仔细地把棉袍披到晏怜绪的身上,为晏怜绪理好衣襟,然後带着晏怜绪走出房间。

落花庭院轻寒,满地梨花逐晓风,小桥杨柳飘香絮。

晏怜绪已经许久不曾出门,甫一踏出房门,他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地好起来。

他实在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还可以看到春暖花开

的一天。

二人默默地在穠艳锦绣的花圃漫步,花圃里打扫得井井有条,大约全是曲雪珑亲手打理。

晏怜绪在漏花窗前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远方的叠嶂倚晴空,顿感心旷神怡,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

微风吹拂着晏怜绪的脸庞,他倏然问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琴川。」曲雪珑的声线柔和。

晏怜绪一怔,他回头看着曲雪珑,首先注意的却是那截玉颈上的紫红伤痕。

那伤痕无情地提醒着晏怜绪,只差一点点,自己就会真的要了曲雪珑的性命。

晏怜绪却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年深冬,二人在床笫之间的喁喁情话。

「所以,如果哪天我不见了,请曲爷一定要找到我。」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找到你。」

曲雪珑从来也是言出必行。他说过他回来为玉鸾赎身,他来了;他说过他会找到晏怜绪,他找到了。

晏怜绪抬手轻抚右耳。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点点。

「我的右耳……好像还听到一点声音。」晏怜绪的声音有点生硬。

「那个大夫没有用上最狠的药,夕雾也不时在旁边悄悄调和药性,使耳蛊不至於完全耗尽你的听力。」

对於夕雾对耳蛊知情一事,晏怜绪并没有太惊讶,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跟着曲雪珑来到庭院的一角。

不同於四周的奼紫嫣红,这大片泥土却是光秃秃的,只有一株小小的树苗从泥土里愣头愣脑地冒出来。

晏怜绪背对曲雪珑,弯身看着那株孱弱的树苗。他不自然地挽起鬓发,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那是……什麽树苗?」

「青桐。」

小庭花露湿,暖风着柳,晏怜绪的身影瘦弱得好像快要被风走了。?

晏怜绪依然没有转头看着曲雪珑,只是刻薄地嘲笑道:「你知道要多少年的青桐木方可以制出另一把樱笋吗?」

曲雪珑看着晏怜绪的肩膀,缓缓地道:「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虽然晏怜绪的伤势已经大半痊愈,但他常常觉得极为困倦,四肢酸软无力,晚上总是睡得不够,每逢中午也要睡上一两个时辰,直到黄昏时才醒来。

那一刀的确又深又狠,可是刺伤的是胸口而不是四肢,晏怜绪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好像骨头全被打散了再重整一遍般不舒服。

今天晏怜绪只午睡了一阵子便醒来,他看见内室里空无一人,知道曲雪珑多半是出门浇花了。

心念及此,晏怜绪不禁神使鬼差地走到窗边,在这里刚好看见种植青桐的地方。

绿径碧栏,暖烟晴日,只见那一片泥土格外湿润,曲雪珑应该是刚刚灌溉过了。

小树苗比之前长高了一点,但看起来依然很脆弱。曲雪珑还搭了一个木架支撑树苗,免得它日後长得歪歪斜斜。

看得入神之际,晏怜绪突然听到一阵幽幽的琴声。

晏怜绪的耳力大大不如往日,从这种距离也听不出是谁的琴声,但不知为何,光是这醉中逐月的琴声已经使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安抚了这些日子以来对未来的茫然无绪。

就像……他在那场漫长的昏睡里,听过这琴声很多很多遍。

脑袋突然疼得厉害,晏怜绪摇了摇头,轻轻地托着太阳穴。

绿荫垂幕帘波叠,枝头彩云雕雾,芳菲绣成团。烟重云娇,春色正烂漫。

晏怜绪沿着琴声一路寻找。终於,他伫立柳外画桥之上,看见对岸一树樱花如红雪压枝柯,曲雪珑正站在樱花树下焚香抚琴。

多年以来,晏怜绪无数次听过曲雪珑的琴声,由初识时的波澜不惊,到荣都的滂沱大雨的尖锐刺耳,再到现在的温柔平缓。

一幕幕相逢相识,相知相爱,随着柔婉的琴声宛如蝴蝶落英起舞,曾经深红,曾经轻白。

原来,不止晏怜绪记得,连曲雪珑也记得。

他从未忘记晏怜绪。

簇簇红云唤花醒,象牙镂空雕梅雀香炉吐出清烟疏绮,檀香渐暾暾,未忺梳琼髻云偏,花颜澹春姿 雪,远山碧眉浅蘸秋水,灰眸垂烟微雨,一双冰荑轻抚琴弦,荼白底雪轮绘羽振袖香暖衬地,一岸之隔的曲雪珑宛若春娇入画屏。

枝末的一朵粉樱落在曲雪珑的肩膀上,却不曾得到他的回眸。

不知道过了多久,曲雪珑才放下双手,抬头看着晏怜绪。

风送蕊仙来,梦栏金翠屏开,二人遥遥相望,彷佛隔着三途忘川,偶然看见前世因缘。

良久良久,晏怜绪才穿过朱栏画桥,走到曲雪珑面前。

樱繁春日斜,红珠满树,曲雪珑盈盈地站起来,但见他黛尖低,桃萼破,微笑轻颦,问道:「今天那麽快就醒来了?」

晏怜绪没有作声,只是低头看着红木云头琴几上的瑶琴。

他总觉得曲雪珑右手的琴声好像比寻常的要大了一点,而且有点不流畅。

只消看这瑶琴一眼,晏怜

绪便明白了。

瑶琴的琴身两边的琴轸大小不一,右边的一排琴轸比左边一排的琴轸要大一圈,所以当琴弦扣上两边琴轸时,右边的琴轸会扣得比较紧。

假如晏怜绪拨弄解霜,右手弹出来的琴音会比左手的大一点,恰好填补了晏怜绪的右耳残废。

曲雪珑柔声问道:「这把琴—你可喜欢?」

晏怜绪沉默了大半天,突然冷冷地道:「曲雪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说着,晏怜绪一手使劲扯开自己的腰带,露出冷得泛起鸡皮疙瘩的胸口和清瘦的肋骨,胸前的刀疤凹凸不平,极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