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蓝莓芝士

一九五

一九五

入骨传导不是易事,加上晏怜绪本就耳力不好,幸好李琴师一家也一直没有作声。

检查了一整根角弦後,晏怜绪松开咬得湿漉漉的木棍。

晏怜绪出了一身汗水,他草草地喝了一口李夫人递过来的白豆蔻熟水,然後向李琴师侃侃而谈地道:「琴轸里出了问题,应该是什麽粉末从琴轸的缝隙里渗进去,使琴轸比平日沉重,拨弦时弦线敲击琴轸不如往日响脆,发出的琴声也变得很暗哑。」

看见琴轸乃是以楠木制成,晏怜绪又向李琴师问道:「这里有没有多馀的楠木琴轸?」?

语音刚下,晏怜绪忽地发现,自己己经许久没有对外人说过那麽多话,他不免有点担心自己的言行会不会过於自作聪明。

然而李琴师不但没有不满,反而立刻把放着琴轸的盒子递过来。晏怜绪略一犹豫,还是亲手换过琴轸,然後再次弹拨琴弦,琴声果然回复正常。

李琴师的眼睛亮起来,连连击掌赞叹道:「晏公子的斫琴之术当真是精妙。」

「李琴师客气了。」晏怜绪拘谨地摆了摆手。

晏怜绪刚要站起来告辞,李夫人却殷勤地问道:「晏公子要不要留下来用膳?」

这样一说,晏怜绪才惊觉时间不早了。他带着双双离开家里时,曲雪珑已经在准备晚膳,恐怕现在曲雪珑还在家里等待自己,当下连忙道:「雪珑在等着我,我先回去了。」

寂寂飞萤,檐下蔷薇低折,踏影人归素月斜。

晏怜绪穿过幽深小巷,匆匆地赶回家里。他来到家门前的转角处时,却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清越的笛声。

脚步渐趋缓慢,晏怜绪细听了一阵子,才分辨出那不是笛声,而是吹叶子的声音。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

不知何时,曲雪珑已经学会吹叶子了。

雨中相逢的旧事忽地浮上心头,晏怜绪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未忘记。

细雨疏烟,暗花飞乱,年少的曲雪珑低头专注地看着叶子,黛青的鬓发,颤动的羽睫,冰雪初溶的灰眸,优美的樱唇……全也历历在目。

不意回首,原来早已那麽多年了。

兜兜转转,彼此也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最终还是回到对方的身边。

时光好像改变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麽也没有改变过。

待那阵声音停歇,晏怜绪才从昏暗的转角处走出来。

长空淡,月高影动池塘,曲雪珑独自坐在门阶上,他倚着石墙,手执一片叶子,但见绿髻捻云,花容如晓露幽兰,徐整鸾钗,铢衣飘缈。

月夜下的美人宛如阆苑花神,生香绝艳,比起当年更是添了几分说不清的风韵。

晏怜绪停下来,跟曲雪珑维持着几步的距离。他静静地看着曲雪珑,眼神极为复杂。

曲雪珑款款地站起来,问道:「李家发生了什麽事吗?」

「要是我刚才离开了琴川,远离你的身边,你会怎麽办?」?

晏怜绪忽地咄咄逼人地问道。

明月空闲,水洼抱清影,晏怜绪握紧拳头,他的心跳很快,近乎旁徨地等待着曲雪珑的答案。

晏怜绪知道自己不该问,曲雪珑也不该答。

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是注定永远不能说出口的。

所以晏怜绪只能困在无穷无尽的迷宫里,一次又一次地忍痛挣扎,弄得浑身血肉模糊,却始终不敢触及出口的钥匙。

可是,这次晏怜绪却死死地控制着自己站在原地,直至得到曲雪珑的答案。

曲雪珑缓缓地道:「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那你呢?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麽?」晏怜绪激动地反问,声音甚至有点跑调。

曲雪珑凝视晏怜绪良久,才摇头道:「得到想要的,得不到想要的,终究是难以尽如人意。」

当李琴师把放着第一个月授琴的酬金的钱袋递给晏怜绪时,晏怜绪只感到那个钱袋烫热得几乎握不 住了。

以前晏老爷总是教导晏怜绪,读书人理应有铮铮风骨,视钱财为粪土,後来晏怜绪却被逼着明白金钱的重要—他就是以五两银子卖给醉梦院,沦为下贱的娼妓。

不过是这样一点点钱,已经压弯晏怜绪的腰肢,使他失去男人的尊严,成了一个万人骑的阉妓。?

深院绣盖,芳丛频绕,晏怜绪坐在从榕树的树干垂落的秋千上,珍爱地抱着那个小小的平凡钱袋,里面正是他活了那麽久以来,第一次以劳力挣来的钱。

秋千摇摇晃晃,晏怜绪出神地看着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曲雪珑,曲雪珑的脚边还放着一大桶湿漉 漉的衣服。

前几天一直春雨缠绵,今天总算放晴,因此堆积了不少需要晾晒的衣服,曲雪珑做了大半个下午也没有做完。

就算是干着下人的粗活,曲雪珑依然细心至极,莹白的手掌来回抚平刚刚晾起来的衣服上的皱摺,丝毫没有一点怠慢。

回想上次在那天夜里不了了之的对话,

晏怜绪的心里不禁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现在 还可以如此和平地跟曲雪珑相处。

晏怜绪把钱袋藏在衣袖里,小跑到曲雪珑身边,主动地跟曲雪珑一同展开湿漉漉的被铺,合力挂到竹架上。

晴浮暖翠,一庭绿枝红萼,曲雪珑的玉额上覆着薄薄香汗,阳光映照着他的冰肌雪肤,白得就像会发光。

待晏怜绪回过神时,他已经在拿着手帕为曲雪珑擦汗。

曲雪珑秋波流转,柔声道:「谢谢。」

晏怜绪一言不发,他局促地放下手帕,转身飞快地拿起另一件衣服挂在竹架上。

二人同心协力,很快便把全部衣服被铺晾晒妥当。

晏怜绪呆呆地看着暄风把挂起来的长袍吹得飘逸飞扬,他只希望今夜不会下雨,要不然衣服再次被淋得湿透,自己和曲雪珑又要忙活大半天了。

他正要回头寻找曲雪珑,刚好曲雪珑从厨房里捧着托盘走出来,托盘上是两碗荔枝膏水。

遥处青山千万叠,万里浮云被风吹散,又被风吹积。碧檐下清风收积润,斜日弄新晴,偶然闻得杨柳行间燕子轻。

二人并肩坐在木阶上,一人拿着一碗荔枝膏水,享受着难得的惬意宁静。

干活後的晏怜绪极为口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荔枝膏水,这才心满意足地擦着嘴巴。

荔枝膏水熬得恰到其份,极为清甜解暑,晏怜绪知道一定是曲雪珑亲手弄的,因为也只有曲雪珑会那麽了解自己的口味。

晏怜绪歪头看着曲雪珑,曲雪珑只喝了一点荔枝膏水,他正静静地凝视着远方山峦,容色似冰霜新调,水染唇瓣如滑凝粉晶。?

「刚刚……李琴师来找我了。」晏怜绪突然开口。

曲雪珑转头看着晏怜绪,没有打断晏怜绪的话。

晏怜绪取出钱袋,在曲雪珑面前晃了晃,笑眯眯地道:「他把这个月的酬金给我了。」

他自是明白这些钱根本进不了曲雪珑的眼睛,但他还是急着想向曲雪珑分享这份喜悦。

曲雪珑赞许地点头,他微笑道:「你要不要学习记帐?」

「记帐?」

曲雪珑轻轻一笑道:「你的支出和收入要达至平衡,日子才会过得舒适。」

听着曲雪珑的语气,晏怜绪知道他明白自己想要自立的想法,并对此表示支持。

明明曲雪珑的行为正中下怀,哪里也挑不出错处,但晏怜绪的心里却愈发空荡荡的,他不知道这种空荡荡到底从何而来。

每天用过晚膳,晏怜绪也会花上半个时辰跟着曲雪珑学习记帐。

虽然晏怜绪读过不少孔孟圣书,但他从未学习计算帐目,毕竟以前他身为晏家少爷,这些琐碎小事自有帐房替他处理,他需要做的只是读书中举而已。

曲雪珑买了空白的帐簿和算盘,从最简单的教起,晏怜绪竭尽所能地学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渐渐上手。

晏怜绪真正地见识到曲雪珑对数字之敏感,心思运转之飞快,思维之清晰冷静。他可以一下子挑出帐目的重点,再抽丝剥茧地剖析当中的运算,考虑至每个细节,以此推论未来该如何让帐目上的数字 增长,怪不得他把曲家管治得蒸蒸日上,钱庄的生意甚至开拓到西域了。?

明月飞来烟欲暝,慢刮轻摇风不定,内室里屏斜十二山,西窗未翦烛,二人惯常地一同坐在案头後算数。?

本来二人还隔着相当的距离,後来晏怜绪想要看清楚曲雪珑在写什麽,不知不觉地愈靠愈近,毛茸茸的脑袋几乎埋在曲雪珑的胸前。

看着曲雪珑随手写出一道运算方法,晏怜绪疑惑地拨弄着算珠,愁眉苦脸地道:「这里明明该这麽算……怎麽最後还是算错了?」

「如果帐目算出这个结论,那就表示中间几处必定有问题。」曲雪珑手执算盘,他耐心地领着晏怜绪重新运算了一遍,果然在细微之处找到错误。

「怎麽那麽困难?」晏怜绪垂头丧气地伏在案头上。

曲雪珑站起来,给晏怜绪盛了一碗冰镇桃胶莲子玫瑰羹,他偏头浅笑道:「你不想学也没关系,我可以替你记帐。」

「劳烦堂堂曲爷替我记这芝麻绿豆的小帐,我过意不去啊。」晏怜绪喝着玫瑰羹,含含糊糊地道:  「你是怎麽做到天天不厌其烦地跟这些帐目打交道的?你不觉得很困难吗?」

曲雪珑坐在晏怜绪身边,摇头道:「熟能生巧而已。」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麽兴趣,彷佛打理曲家那富可敌国的生意,和在白菜里挑出菜虫对他的意义并没  有任何分别,只是一件工作而已。

晏怜绪歪头看着曲雪珑,难得打趣地道:「到底有什麽是雪珑学不会的?」

曲雪珑抽出丝帕,擦去晏怜绪唇角的甜羹,浅笑道:「学海无涯,我需要学习的事还有不少。」

今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双双跟着父母一同踏青。晏怜绪的下午没什麽事做,便兴致勃勃地在西厢里采了些朱栾。

晏怜绪回

到房间时碰见正在浇花的曲雪珑,二人只各自颔首便当作是打招呼了。

有时候他们差不多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晏怜绪却不会认为有什麽不妥,反而觉得安心得很。

相处了那麽多年,许多默契早已心照不宣,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已经知道对方在想什麽。

晏怜绪把堆放在案头的帐簿和算盘放在一旁,他刚刚摊开朱栾,曲雪珑便敲响房门,手里正好捧着蒸花露的器具。

就像他们早已经约好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