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蓝莓芝士

四十八

四十八

小黑炭隔着锦被敲了敲晏怜绪的脑袋,笑道:「太阳要晒到屁股了。」

「我还没有醒来呢。」晏怜绪含含糊糊地道。

「大夫说了,你每天早午晚也要喝一碗药,要是早上这碗药喝不完,待会就连着下午的那碗药一起喝。」小黑炭笑眯眯地道。

晏怜绪委屈巴巴地从锦被里伸出乱糟糟的脑袋,哭丧着脸道:「又要喝吗?我觉得我己经全好了。」

水晶帘半卷,日光正长,阳光勾勒着菱花窗格的轮廓。小黑炭坐在花梨镶嵌彩石影木绣凳上,乌黑的发髻只插着一根木簪,笑吟吟地道: 「大夫说还要再喝一天。」

晏怜绪撒娇道:「我不要喝嘛……」

小黑炭放下药碗,一手按着晏怜绪的额头,另一手按着自己的额头。

他的掌心柔软暖和,只消稍微触碰晏怜绪的肌肤,晏怜绪就不自觉地红起脸来。

小黑炭担心地道:「额头怎麽比昨天还要热?」

「才不是。」晏怜绪急急地反驳道:「是你的手太热了。」

小黑炭不置可否,只拿起药碗道:「你还在发热,先喝药吧。」

晏怜绪唯有坐在软床上,耸拉着肩膀,闷闷不乐地接过药碗。

小黑炭抽出床边的织金孔雀羽妆花纱软枕,放在晏怜绪腰间,让他靠得更舒服。晏怜绪见小黑炭行动如常,问道:「你的伤怎麽样了?」

「我皮粗肉厚,休息几天就可以行走了。」小黑炭提醒地指了指晏怜绪的药碗,晏怜绪见无法推托,唯有噘嘴道:「那我的糖金桔呢?」

小黑炭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蜂蜜煮过的糖金桔,颜色金灿灿的,散发着甜腻的香气,看得. 晏怜绪食指大动,忍不住连连舔着唇角,但他还是决定先讨价还价,便一本正经地举起两根手指说道:「我已经喝了足足五天的药,之前每喝一口药一块糖金桔实在太少了,今天每喝一口药得吃两块糖金桔才可以。」

「这里的糖金桔可能不够。」小黑炭秀眉紧皱地看着手中的糖金桔。

「那我不喝了。」晏怜绪立即笑嘻嘻地道。

小黑炭在衣兜里翻了大半天,总算翻出几颗软松糖。

其实晏怜绪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毕竟他不想让小黑炭太为难,因为要是自己真的不喝药,说不定待会小黑炭还要捱骂。

每当晏怜绪艰难地吞下一口苦涩的药汁後,他就会炫耀地向小黑炭张开嘴巴,证明自己己经把那口药全也吞下去,小黑炭便会亲手喂他两块糖金桔。

日上三竿,阳光洒满雪白的窗纸,铸铜鎏金薰炉上盖着竹丝薰笼,炉嘴里吐出的香雾溶入日光之中,光芒丝丝缕缕地穿过桦木镂空岁寒三友花罩的蜿蜒缝隙,连小黑炭脸上细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晏怜绪吃完糖金桔之後,小黑炭便改为喂晏怜绪吃软松糖。晏怜绪吃了第一颗软松糖,眼睛顿时亮起来,摇着小黑炭的手臂说道:「很好吃!哪里买的?」

小黑炭想了想道:「好像是之前在清灵乐坊附近给你买冰弦时顺度买回来的。」

晏怜绪喜爱/抚琴,内室里收藏着几把价值不菲的瑶琴,这些瑶琴使用的也是上等的冰弦。冰弦以冰蚕丝制成,光是一盒已是价值不菲,而整个定屏城只有清灵乐坊售卖冰弦—毕竟那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所以自是没什麽人售卖。

小黑炭拿锦帕擦着晏怜绪嘴角的药汁,笑道:「我下次经过那里时给你买一包软松糖吧。」

晏怜绪靠着小黑炭的手臂,乖巧地眨眨眼睛道:「我想亲自去买。」

「老爷一定会生气的。」小黑炭连忙摇头道。

晏怜绪兴致勃勃地道:「那我们偷偷地去。」

他的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再次一如往常地好了伤疤忘了疼。

小黑炭皱起眉来,晏怜绪一手抚平小黑炭的眉头,咬着他的耳朵撒娇道:「来嘛来嘛……你要是不答应,我待会就不喝药了。」

想了一阵子,小黑炭还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又叮咛道:「最近老爷把你看得很紧,我们可要小心一点。」

这门亲事准备了大半年,楼月璃迎娶曲清淮时已是秋意深浓。

自从那次小巷偷欢之後,楼月璃再也没有跟玉鸾见面。纳吉时楼月璃曾经登门拜访,但也是以曲雪珑未来妹夫的身份,自是没什麽机会与玉鸾独处。

楼月璃和曲清淮成亲前的几天,曲雪珑难得到海霞院里跟玉鸾过夜。

秋雨刚歇,莎阶下的红蓼开到荼靡,孤单地在秋夜里凋零。步步锦格心支摘窗外摇曳着桂花树影,浓郁的晚金桂香萦回鼻边。

二人缠绵过後,玉鸾紧紧靠在曲雪珑的怀中,怔忡出神地看着床顶的银丝蝙蝠纹。

芙蓉帐里春意未散,帐外银烛只剩兰烬暗挑,胭脂烛泪无力地沿着烛身缓缓滑落。

曲雪珑抚摸着玉鸾的长发,道:「清淮成亲之後,我得去京城一趟。」

听到「清淮成亲」四字,玉鸾的

心思早已飘到那个风流倜傥的男人身上,根本没有留意曲雪珑在说什麽,只是轻声问道:「曲爷,您紧张吗?」

虽然玉鸾的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曲雪珑却明白玉鸾的意思。他仔细地为玉鸾赤裸的肩膀披上薄衫,只冷淡地道:「那是清淮的选择。」

玉鸾伏在曲雪珑胸前,闷闷地道:「可是……您也知道楼爷对清淮未必一心一意。」

他愈说愈难过,忍不住埋怨道:「您应该阻止她啊,您可是她的哥哥,若是您不愿意,她怎麽可能 嫁给楼爷?」

玉鸾的语气里带着怒意,彷佛把自己没有阻止楼月璃的罪过也推卸到曲雪珑身上。

曲雪珑只幽幽地道:「情有独锺,非人力可移。」

迷蒙的月光从刚刚浆好的雪白窗纸里透进来,红木小几上的碧纱罩盖着双鱼竹灯,松木灯笼框隔扇门外的青铜刻漏缓慢地滴着水,见证着时间的消逝。

玉鸾咬了咬曲雪珑的喉结,不服气地道:「您别说得那麽绝对。若您把清淮送回心霞宫里,几年之後,说不定清淮就会忘了楼爷。」

曲雪珑低头看着玉鸾,刚才玉鸾亲手扯下曲雪珑束发的镶珍珠银簪,此刻曲雪珑的青丝如同黛绿乌云般迤逦鸳鸯锦上,他的肌肤在残烛里呈现着象牙的柔软光泽,唇瓣则是初春山樱的淡粉,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他的眼眸颜色太浅,那浅灰宛若一滴溶在雪水里的淡墨,让他看起来如同工匠费尽心思雕刻的象牙雕像—

偏偏工匠却忘了画龙点睛,所以再是紧密的结合,再是柔腻的亲吻,也无法让美人真正地拥有七情六欲。

曲雪珑缓缓地道:「该发生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明明片刻之前还是抵死缠绵,被翻红浪,现在曲雪珑却说出这种消极的话。

玉鸾心中一紧,他仰头凝视着曲雪珑,脱口而出地道:「那如果有一天……我也像清淮一样,做出您不同意的事情呢?」

说出第一个字後,玉鸾立即後悔了,但话语却失控地从他的嘴里倾泻而出。

或许是因为他还是想知道这些年来,自己有否更接近曲雪珑的心。

曲雪珑沉默片刻,吻了吻玉鸾的额头道:「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玉鸾合起眼睛,低下头来,感受着那个轻柔而不带有情/欲的吻,内心渐渐地沉下去。

那麽多年了,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原地踏步?

自己已经……有点疲累了。

楼月璃和曲清淮大婚那天,玉鸾佯病不来,他打发了夕雾前往观礼,只一人躲在海霞院里。

或许曲雪珑也明白玉鸾在这种场合的尴尬—毕竟玉鸾并非曲雪珑的正妻,楼月璃和曲清淮是不能向他敬茶的,但若玉鸾以姬妾的身份出席婚礼,恐怕又得被说闲话—所以曲雪珑也没有强逼玉鸾前来,只是叮嘱他要好好休息。

冰裂纹地坪窗早已毫无缝隙地锁起来,但包裹在绣床上那重重棉被里的玉鸾却还依稀听到远处传来的锣鼓喧天。

那个玉鸾心心念念那麽多年,迷恋得无法自拔的男人,现在正在迎娶另一个女人。

他们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将会得到凤临城老百姓的夹道欢迎。

今天之後,曲二小姐就成为楼夫人,楼月璃的妻子,她可以跟楼月璃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他们将会生儿育女,组织他们的家庭。

那是跟玉鸾完全无关的未来。

玉鸾只能如同死人般毫无生气地躺在绣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楼月璃离自己愈来愈远,直到他的眼里再也容不下自己的身影,直到他的耳里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唤。

胸口还剩下若有若无的起伏,玉鸾呆呆地看着秋阳投落在床帐上的光影正随着云聚云散而飞快地改变,他翻了个身,隔着合起来的软烟罗床帐看见内室里麝烟正长,清幽安静,一切也如同雾里看花般朦胧不清。

自己真正的心意也隐没在浓雾里,竟是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终於,热闹的声息渐渐回归平静,应该是因为迎亲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前往楼家。

那是属於楼月璃和曲清淮的天长地久,跟玉鸾完全无关。

玉鸾转身对着墙壁,如同在母亲体内沉睡的胎儿般双手抱膝,用力地蜷缩着身体,把体温也集中在一处。

他蜷缩得身体关节也有点疼痛了,但为什麽还是那麽寒冷?

那是一股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寒意,无从排解。

唯有那个男人,唯有他的拥抱,方才可以带来暖意,溶化内心的所有孤独。

藏在被窝里的缠枝花纹银香球只残留一缕馀香。玉鸾握着冷冰冰的香球,掌心不断地沁出冷汗,那凹凸不平的镂空纹路快要刺伤自己的手了。

真不甘心。

自己也想当楼月璃的新娘子啊。

明明是自己先喜欢楼月璃的。

玉鸾想像着楼月璃现在突然出现在房门前,带着一如既往的轻快笑容,牵着自己的手远走高飞。

曲雪珑也好,

曲清淮也好,全都不管了。

楼月璃给了自己那麽多次机会,自己却总是犹豫不决,就算现在後悔,难道自己要当众阻止楼月璃和曲清淮拜堂吗?

自己一直等待楼月璃的主动,等待他握着自己的手,等待他的承诺,甚至来到这一刻,还在等待他再 一度出现,如同在那个寂静的冬夜里,他从天而降似地出现在房门前,延续那段五年前被命运无情中断的缘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