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蓝莓芝士

八十

八十

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如同苍蝇的叫声招人烦厌,也是在讨论不知道楼月璃在从哪里拿到那本名册。

楼月璃懒洋洋地翻开其中一页,朗声道:「显朔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曲家祖瑞举报晏同道在诗集中隐藏叛国意图,分别是秋花集的第一页丶第三页??」

他的咬字清晰有力,一字字如同钉子般敲进玉鸾的脑袋里。

玉鸾呆若木鸡,眼前一片浑沌模糊,如同独自站在荒芜的平原里,高耸无形的铜墙铁壁彻底隔绝他和外界的一切交流。

楼月璃的话语化作毫无意义的杂音,玉鸾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退後几步,渐渐松开曲雪珑的手。

时间在玉鸾的思绪之外无声无息地流逝,不知何时楼月璃好像已经说完了。

玉鸾稍微回复力气,极为缓慢地转头看曲家兄妹,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如同一个瞎子般空洞无神。

曲雪珑秀眉紧蹙,站得远一点的曲清淮则瞪大眼睛站在原地,神色不比玉鸾好看多少。

随着玉鸾的眼神愈来愈黯淡,楼月璃的眼神却愈来愈明亮,明亮得可怕—蟒蛇在夜里捕食猎物时,瞳孔也会发出这种异常的光芒。

楼月璃微笑道:「单单一本名册,鸾夫人你不相信我也是无可厚非的,但这群收了曲祖瑞,也就是 曲兄之父的钱的官员可以证实我的话。」

他顿了顿,以胜利者的高傲姿态走到曲雪珑面前,昂首看着眼前的冰雪美人,甜笑道:「人尽皆知  曲兄小时候就挑起曲家的重担,在公事上心狠手辣,雷厉风行,让曲家财源滚滚来,在私事上又是已故曲老爷的左膀右臂,极为受到曲老爷器重,亲自替他料理了不少麻烦,好让曲老爷可以高枕无忧,对吧?」

曲雪珑的眼神很冷,依然没有回答。

「所以,当父亲下了命令要清除晏家,曲兄自是要执行父亲的命令,一手策划这连环毒计,对吧?」

曲雪珑还是拒绝作答。

这种漠视反而使楼月璃更为兴奋,他笑靥如花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不定是晏老爷的在天之灵帮助我,倒是让我找到曲兄的两封亲笔信。鸾夫人跟曲兄好歹是夫妻一场,应该认得出夫君的字迹,对吧?」

说着,楼月璃从衣袖里抽出两封信,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然後把那两封信递给玉鸾。

不消看内容,玉鸾一眼便认出信上的字迹正是曲雪珑那一手优美的瘦金体。

玉鸾把两封信迹草草地阅读了一遍,这样的一遍已经足以让信里的字字句句血肉模糊地印在心间。

第一封信是写给官府打通关系,让晏府下狱再满门抄斩,第二封信则是写给醉梦院的老鸨,以曲老爷的名义要求让晏怜绪成为一个阉妓,再加以惨无人道的调教。

用辞典雅柔婉,却是字字诛心。

一如曲雪珑。

当年晏怜绪本该随着父母被问斩,却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

然而曲家没有放过晏怜绪,不止把他推入火炕,更要他蒙受惨无人道的去势之刑,沦落为万人骑的阉妓。

许多玉鸾曾经想不通的事情,现在如同拨云见日,恍然大悟了—实在悟得太清楚了。

原来那一年晏老爷在凤临城里开罪的正是足以只手遮天,富可敌国的曲家故主。

不过是睚眦之仇,却是连家破人亡也不足以泄愤,甚至要对晏家唯一的後代施予绝子灭孙,人尽可夫的极刑。

面对玉鸾的不发一言,楼月璃也没有着恼,只是向玉鸾勾唇笑道:「若你还是不相信,你可以向我带来的人亲口求证,我也可以拿出更多证据—多得让你不得不相信的证据。」

玉鸾木然看着楼月璃带过来的人,他已经不需要求证。

楼月璃不必收买那麽多人来说谎—最重要的是,曲雪珑一直没有否认。

「不过嘛,我一个人在这里唱着独角戏也有点累了,曲兄不来帮助我吗??」楼月璃上前一步,纤长的双指捏着曲雪珑的下巴,指腹来回抚挲那樱花似的温软唇瓣。

楼月璃暧昧地在曲雪珑耳边吹了口气,轻佻地道:「真可惜,当今圣上下了圣旨,任何人也不得向官府追究当年诬告的事,要不然,让凛然不可侵犯的曲美人尝尝牢狱之灾的滋味,一定很有趣。」

曲雪珑脸罩严霜,侧头挣开楼月璃的手。

明明大厅中央的三足博山香鼎还在吐出馨香紫烟,薰得一室如春,玉鸾的心却愈来愈冰冷,冷得如置冰窟。

那麽多陌生的眼睛,那麽多陌生的耳朵,每个人也知道了。

曲家钱庄老板的宠妾玉鸾原来是高高在上的晏少爷,而晏少爷多年来尽心尽力地侍候的竟然是自己的灭门仇人。

周遭环绕着无数张陌生模糊的脸孔,却没有一人愿意向他援手,全也带着看好戏的表情,对玉鸾的遭遇评头品足。他们如同一座座奇峰怪石,形成一个曲折迂回的迷宫,把玉鸾困在迷宫中央。

与当年如出一辙

自己从来也是孑然一身。

玉鸾以为自己会晕倒,会发疯,但他没有。

现在玉鸾非常清醒,五年以来,这或许是他最清醒的一刻。

玉鸾在看着曲雪珑,看得很仔细,彷佛对方只是一个陌生人。

他启唇想要说话,声音却异常沙哑,结果尝试了几遍,才可以如常地开口问道:「曲爷,楼爷说的??是真的吗?」

玉鸾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池死水,彷佛只是在问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其实一切早已昭然若揭。

但玉鸾还是想要从曲雪珑嘴里得到一个答案。

只要曲雪珑说一个「不」字,玉鸾就会相信他—纵使是自欺欺人也罢。

「是真的。」

语声不大,却是斩钉截铁。

曲雪珑一贯的语气。

简短平凡的三个字,却如漫天血红烟火,如山峰土崩瓦解,如深海顿足悲泣。

玉鸾只能支离破碎。

或许是过了一刹那,或许是过了很久,玉鸾的眼神才一点点地回复聚焦,明明在看着近在咫尺的曲  雪珑,却空虚得彷佛什麽也进不到他的眼睛里。

那抹笼罩在曲雪珑身上,总是让自己看不透的迷雾,总算烟消云散。

真正的曲雪珑,却是面目全非。

眼前的男人把自己救出苦海,五年以来跟自己同床共枕,让自己过着世间最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现在他看起来却如此陌生。

他们曾经度过多少衣鬓厮磨,芙蓉帐暖的晚上,一遍又一遍地许下今生断不孤鸳被的山盟海誓,玉鸾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也交给曲雪珑,把他视作共度一生的良人。

就算二人之间,永远只是自己在奉献,曲雪珑总是在接受;永远只是自己在追逐,曲雪珑总是站在原地;永远只是自己在喜欢曲雪珑,曲雪珑总是不为所动—

自己还是那麽的那麽的喜欢曲雪珑。

玉鸾以为自己很了解曲雪珑,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地认识这个男人。

楼月璃的唇角弯起刀锋的冷冽弧度,道:「鸾夫人—不,是晏少爷,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你一直爱慕崇拜的曲爷到底是什麽样的货色。」

他霍然指着曲雪珑,榴唇吐出毒汁,逐字迸出牙关,愉悦地笑道:「他可是把你推到地狱里的灭门仇人,你的一切苦难也是由他造成的。」

玉鸾对楼月璃的话置若未闻,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曲雪珑,忘记眨动眼睛,甚至暂时地忘记呼吸。

此刻,玉鸾眼里心底看见的只有曲雪珑。

事已至此,他还是没有放弃。

他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五年的恩爱只是一个恶毒可笑的谎言。

玉鸾不甘心地问道:「那你??为什麽要救我?」

是因为在醉梦院的折磨还是不足够,所以才要把玉鸾带回曲家,让他沦为不男不女的脔宠,对仇人百般献媚讨好,在仇人身下婉转承欢多年,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说他是迷惑男人的淫妇吗?

不会的。

不会的!

曲雪珑凝视着玉鸾,看了很久很久,看得很深,却始终没有回答。

玉鸾知道,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低下头来,勉强掀了掀唇角,似乎想说点什麽,但最後还是无言。

已经没有什麽可以说了。

终於,玉鸾擦肩经过曲雪珑的身边,穿过起起落落的人潮,往大厅外走去。

他的步伐缓慢蹒跚,背影如斯孤寂单薄,彷佛即将化为泡沫,消失在白雪皑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