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蓝莓芝士

九十六

九十六

晏怜绪心里打了个突,单凭直觉地想要躲到楼月璃身後,但他还来不及行动,一道黑影便飞快地划过积雪,重重地掴了晏怜绪一巴掌。

「啪!」

晏怜绪的整张脸歪到一旁,踉跄退後几步,若非楼月璃及时扶着他的腰肢,他早就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对方的指甲划破了晏怜绪赖以维生的漂亮容颜,晏怜绪一手按着红肿的脸庞,几缕血丝渐渐沿着指缝流下来。他的脑袋一片晕眩,耳边嗡嗡作响,左颊火辣辣地生痛,耻辱的灼热瞬间蔓延至整张脸,牙齿有点松动,嘴里也尝到苦涩的铁腥味。

人群鸦雀无声,连风声也暂时静止了。

雪停了,乌云依然吞噬明月,剩下檐廊的油灯还在空虚地照耀着晏怜绪,他甚至觉得全部灯光也刻意聚落自己的身上,在近百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前袒露自己的狼狈不堪。

不知道过了多久,晏怜绪才缓缓地回头,曲清淮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身穿曲雪珑的白狐斗篷,单薄如纸的身体微微晃动着,小腹早已没有隆起的弧度。

晏怜绪忍不住又看了房间一眼,看见的还是曲雪珑端坐在窗边的身影,对於晏怜绪的受辱彻头彻尾地无动於衷。

曲清淮云鬓蓬乱,脸色铁青,正恶狠狠地盯着晏怜绪,丝毫不见往日的娇俏活泼。

「臭婊子!你是不是缺了男人就睡不着,偏要来勾引月璃!」曲清淮指着晏怜绪,破口大骂道:  「天生的骚浪蹄子!哥哥不要你了,你就急不及待地爬上另一个男人的床!还是一个已经成亲的男人!以前大家也说你就是哪个男人给钱就可以上的小贱货,我还不相信他们,没想到是我曲清淮有眼无珠了!」

曲清淮声色俱厉地道:「我们曲家的确亏欠於你,你这破鞋若要报仇,尽管光明正大地冲着我和哥哥来,不必使上这些龌龊伎俩,伤害还没有出生的小孩子!」

她失血过多,身体亏损得严重,说话时难免中气不足,但依然气势如虹,说得晏怜绪无助地站在原地,只懂得睁大眼睛,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反驳。

曲清淮又要掴下去,楼月璃已经挺身而出,把晏怜绪保护在身後,闪电似地抓着曲清淮那抬起至半空的手腕。

晏怜绪回过神来,他生怕楼月璃会对曲清淮心软,连忙紧挽着楼月璃的另一手臂,柔弱地埋在对方的怀里抽噎。

一双黛眉烟锁晓雾,水眸欲语还休,珍珠泪雨乱洒衰荷花颜,脸上血迹宛若打碎珊瑚,那怯生生地躲在情夫怀中哭泣的凄凉足够溶化铁石心肠,勾得男人恨不得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得这风尘名妓一笑。?

晏怜绪以前在醉梦院学过如何哭泣,如何甜笑,如何承欢,一举一动也是精心调教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太虚伪,少一分却缺了魅力。

楼月璃果然一手拥紧晏怜绪的纤弱肩膀,柔声道:「乖,别怕,我在这里。」

他用力甩开曲清淮的手,嫌弃地道:「好歹也是个名门淑女,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曲清淮瞪着楼月璃,比起指责晏怜绪时的理直气壮,现在她多了几分难过悲伤,只见她嘶声哭道:  「楼月璃,我可是你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发妻!你不是说过会喜欢我一辈子吗?你就是那麽喜欢这头骚浪的狐狸精吗!」

楼月璃秀眉一挑,乾净俐落地道:「对,我就是那麽喜欢怜绪。」

他说得如此率直,彷佛这句话在他的唇边停留已久,只是一直遇不到适当的时机当众表明情意而已。

看到楼月璃那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神态,听到他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总算及时地拯救了晏怜绪那深陷泥沼的心。

晏怜绪破涕为笑,他仰头凝视着楼月璃,玉容如桃花含露,眼底明亮如繁星乱坠。

原来那麽多年来,不止是自己在想着他,他也想着自己啊。

一直以来流过的泪水,总算得到最温柔的回报。

曲清淮盯着笑靥如花的晏怜绪,咬牙切齿地道:「晏怜绪,你以为楼月璃会宠爱你多久?终有一天,你也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这句话如同梦魇,如同预言,使晏怜绪再次堕入万丈峡谷,粉身碎骨。

天已大亮,拂晓施光大地,烟雾尽销,浮云自开。

楼月璃带着晏怜绪离开那个承载着不幸的院子。二人站在朱红卷棚顶垂花门下,绮陌已经开满樱花花蕾,枝头上却还堆着昨夜的积雪。

垂花门内绿屏半掩,曙色穿过屋檐下的镂空葵花额枋和葫芦雀替,映照在楼月璃的脸上。晏怜绪这才发现楼月璃也是神情疲惫,全然没有平日的不可一世。

「你要先离开凤临城躲躲风头。」楼月璃以指尖抹去晏怜绪脸颊上差不多乾透的血迹,冷静地道:「你当众行刺曲雪珑,就算曲雪珑不追究,官府早晚也会找你麻烦的。」

晏怜绪顾不得脸上伤势,只是扯着楼月璃的衣袖,忧心忡忡地说道:「那你呢?」

「我要跟曲清淮到官府里和离,凤临城的诸多事务也得一一了结。」

晏怜绪内疚地道:「但你好不容易才在凤临城立稳阵脚……」

楼月璃耸耸肩道:「可惜你刚才没有要了曲雪珑的命,要不然或许我的麻烦会少一点—不过现在也没关系。」

原来连晏怜绪会对曲雪珑痛下杀手也在楼月璃的意料之中。

晏怜绪不禁感到一点不安,但这点不安瞬间即逝,他只是翠眉紧蹙地看着楼月璃,满心顾虑自己会连累到楼月璃。

「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楼月璃刮了刮晏怜绪的鼻尖,笑道:「只要我手里还掌握着利益,大家也要依靠我而存活,我们的这点小打小闹就不可能动摇我的根基—而且,我根本没想过定居在凤临城。」?

「你来到凤临城是因为……」晏怜绪一怔。

楼月璃握着晏怜绪的双手,珍而重之地把那双柔软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就算隔着衣服,晏怜绪也可以感到那有力的心跳。

只为晏怜绪而跳动的心。

「当然是为了带你回家。」楼月璃的额头抵着晏怜绪的额头,无比认真地凝视着晏怜绪,彷佛要看进他的眼底。

「我们的家。」

楼月璃的语气柔和而坚定。

他们手牵着手,赌上拥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背叛全世界,不过是为了一段错过多年的长相厮守。

晏怜绪心里的暖意满溢而出,刚才所受的屈辱也烟消云散。他不禁别过脸去,遮挡烙着掌印的脸颊,不想让楼月璃看到那麽难看的自己。

楼月璃琢吻着晏怜绪受伤的脸颊,怜惜地道:「对不起,刚才让你疼痛了。」

晏怜绪甜丝丝地靠在楼月璃怀中,只摇摇头。

为了楼月璃,受一点伤又何妨。

落梅已作风舞,清晓微光滤落莎阶,宛如幽潭浮影,一切平静得彷佛昨夜什麽也不曾发生过。

二人静静拥抱片刻,晏怜绪感受着初日的暖和,他低低地问道:「你是什麽时候……知道我在凤临城?」

「一段时间之前。」楼月璃只一言带过,便转而道:「以後我们自有时间细谈,现在我命人备好马车,你快点收拾行李,从後门离开楼府。」

晏怜绪的眼圈忍不住又红了,恋恋不舍地抱着楼月璃的腰肢。

他在短短一夜之间经历了那麽多大起大落,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时刻跟楼月璃告别。

虽然楼月璃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背弃曲清淮,承认他对晏怜绪的情意,但晏怜绪总觉得自己一旦跟楼月璃分开,楼月璃就会如同雪花般飘走,栖息另一处的枝头,眷恋另一朵更美丽的红梅。

而且曲雪珑的伤势—晏怜绪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承认,可是他知道自己还是很在意曲雪珑的安危。?

他不敢想像,要是自己真的要了曲雪珑的命,自己以後要怎样活下去。

楼月璃软言安慰道:「别哭了,我会来送你的。」

晏怜绪含嗔带怨地看着楼月璃,这样一个眼神已经胜过千句哀求。

楼月璃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拍着晏怜绪的脑袋道:「倒是愈长愈娇气了。」

晏怜绪戳着楼月璃的脸颊,撒娇道:「也是你宠出来的。」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楼月璃咬了咬晏怜绪的指尖,又道:「你身边的小姑娘……是唤作夕雾吧?她是曲雪珑的人,你要不要把她留在凤临城里,我再给你找个婢女?」

虽然楼月璃嘴里在询问晏怜绪的意见,但晏怜绪知道对方容不得自己的拒绝。

东风吹暖,轻动枝头的红酥琼苞。新月渐渐化为一道白影,晨曦浅照凤台沙苑,泛起金碧晴波。?

晏怜绪踯躅片刻,还是摇摇头。

「守口如瓶,细心温柔的婢女也不止那小姑娘一人。」楼月璃的声音冷下来。

虽然晏怜绪几乎杀死曲雪珑,但楼月璃依然不满足,甚至容不下曲雪珑的婢女。?

「我得问问夕雾。」晏怜绪退後几步,靠在湿冷的墙壁上。

楼月璃挑眉,淡淡地道:「你是主子,她是奴才,你还用得着问她的意见吗?」

晏怜绪垂头看着地砖上斑驳的初樱薄影,沉默了一阵子才道:「她的确侍候得很好。」

楼月璃的半边身体藏在阴暗中,半边身体则被晨光照亮,顷刻之前还是含情脉脉的绿眸现在又泛起平常的凶狠。

终於,楼月璃那紧绷的脸容渐渐放松,他不冷不热地道:「你好好考虑一下,待会我来送行,你再把你的答案告诉我吧。」

江天杳杳,晓风犹寒,彩云划过长空,清水脊悬山顶长廊上的宫灯早已熄灭。

楼月璃离开之後,晏怜绪穿着楼月璃的黑貂斗篷,孤身一人穿过长廊。披风太大,衣摆如同黑鲤尾巴般长长拖曳在龟背锦铺地上。

当晏怜绪回到客房时,夕雾正在把行李打包妥当。

晏怜绪讶然看着夕雾,还没有问出心里疑惑,夕雾已经道:「楼爷刚刚派人通知奴婢替怜夫人收拾一切。」

夕雾不再称楼月璃为姑爷,而是改称为楼爷,也改称晏怜绪为怜夫人,明显也听说了昨夜的闹剧。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晏怜绪抓着斗篷的衣领,胆怯地问道:「那……曲爷的情况……你听说了吗?」

夕雾合起木箱,侍候晏怜绪坐在床边,她从花梨木厚螺钿嵌螭纹洗脸架上取下丝巾,再在铜盆里浸泡丝巾。她一边为晏怜绪擦净脸上的血迹,一边回答道:「大夫说伤到心脾,幸好曲爷会武功,而且昨夜一直很冷,血很快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