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蓝莓芝士

一一一

一一一

马车停下之後,晏怜绪伸着懒腰走下马车,远远眺望阡陌纵横,田畴清润,顿感心旷神怡。

稻草小屋错落有致,山埂积水里几只小青蛙一边拚命跳跃,一边高声呱呱叫着。

春风送暖,浓荫高树,娇云瑞日。

一年前,晏怜绪哪里想过现在自己会跟楼月璃在一起,他本来约好跟曲雪珑一同前往荣都,现在却是物是人非。

楼月璃回到晏怜绪的身边已有一段时间,但二人一直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曲家兄妹,尤其曲雪珑更 是万万不能提起的禁忌。

虽然晏怜绪仍然不时想起曲雪珑的伤势,然而他根本无从得知曲雪珑的近况,只好安慰自己,若堂堂曲家钱庄的当家真的出了什麽事,恐怕早已传遍天下,自己也一定会有所耳闻。

晏怜绪仰头看着晴空的浅淡云彩,长长地舒了口气,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彷佛也随着暄风烟消云散。?

楼月璃突然从後抱着晏怜绪的腰,亲昵地咬着他的耳朵道:「在想什麽?」

晏怜绪吓了一跳,低声道:「马夫在看着呢。」

「怕什麽?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用怕别人说什麽。」楼月璃侧头看着晏怜绪,随手为他别好鬓边的乱发,然後拉着晏怜绪的皓腕往稻田跑去。

跑到一半时,楼月璃突然没什麽仪态地大叫起来,晏怜绪呆了一阵子,也跟着楼月璃一同张嘴大叫,二人就这样孩子气地牵着手大叫狂奔,叫得嗓子也沙哑了。

稻田中央是一片空地,虽然楼月璃衣着华贵,却还是大咧咧地躺在湿淋淋的草地上。青草上的露珠未乾,春泥浸满雨水,芬芳扑鼻而来。

楼月璃双手枕着脑袋,晏怜绪则躺在他的身边。二人气喘吁吁地相视半晌,忍不住同时捧腹哈哈大笑,笑得泪水也要冒出来,哪里还像平日杀伐果断的楼爷和娇惯矜持的怜夫人。

此刻他们不过是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爱侣而已。

躺了一阵子,晏怜绪感到有点困倦,便靠着楼月璃的肩膀,安心地合上眼睛。

杏花枝头淡红褪白,细叶如碧玉栽成,早莺正暖树。

楼月璃吻了吻晏怜绪的发顶,紧紧地拥着他的肩膀。二人平静地相依相偎,看着薄云无故聚散,聆听春风诉说,任意让时光消逝。

远方苍峦叠起,碧空如洗,入目尽是缃桃绣野,芳景如屏。

二人不赶着前往荣都,便打算在附近用午膳,马车则留在官道上等候他们。

晏怜绪以为楼月璃会随便找一户农家用膳,对方却牵着他的手深入竹林。竹林树影婆娑,嫩竹轻含新粉,潺潺水声里偶然闻得麻雀的啁啁鸣叫,听得晏怜绪心情轻快。他靠着楼月璃的手臂,软软地道:「相公要带我去哪里?」

「把你卖了。」楼月璃笑眯眯地捏了捏晏怜绪的鼻尖,晏怜绪眨眨眼睛道:「卖给谁呢?」

「卖到楼府当我的小媳妇。」楼月璃咬着晏怜绪的唇瓣,修长有力的五指扣紧晏怜绪的五指。

「现在不也嫁给你了吗?」晏怜绪鼓起嘴道。

楼月璃摇摇头道:「可不够,还得跟我三年抱两,儿孙满堂。」

「才不要。」晏怜绪佯嗔道:「我才不要多出几个人来打扰我们。」

楼月璃浅浅一笑,柔声道:「那以後就我们俩,好不好?」

晏怜绪抱着楼月璃,用力地点头。

二人绕过竹树,总算看见清溪流水。溪畔声喧乱石,葭苇澄澄,楼月璃松开晏怜绪的手,走到溪边,他回头向晏怜绪道:「你捡些枯枝回来,别找太大的。」

虽然晏怜绪有点不明所以,但他还是听从楼月璃的话,在附近找了十几根枯枝。他回来时听到水花 四溅,却见楼月璃正踩在溪水里抓鱼。

楼月璃把玉色深衣放到一旁,只穿着青水纬罗直身,他又脱下木屐,赤着一双欺霜胜雪的莲足,再把裤脚挽到小腿上,露出半截秀美滑腻的小腿。

晶莹水珠溅在楼月璃的乌黑发梢上,愈发映得双眸翦水,花露匀脸。他抬头向晏怜绪嫣然笑道:  「我正在抓鱼,你要不要过来?」

楼月璃的笑容极为明媚,两颊深深的梨涡使他带着几分孩童的纯真。

晏怜绪把辛辛苦苦地抱回来的枯枝堆放在竹树下,也跟着楼月璃把木屐脱下来,急不及待地踏到水里。竹荫下的溪水极为冰凉,冷得他打了个激灵。?

日光透过重重竹影洒落水面,水面波光潋灧,澄澈见底,清楚地看见十多尾游鱼被二人吓得到处乱窜。?

晏怜绪一时弯身好奇地看着水底的碎石游鱼,一时顽皮地踢着溪水,扬起一朵朵水花。他见楼月璃正在专注地抓鱼,心中一动,决定出其不意地大力泼水到楼月璃脸上。

楼月璃当然马上还击。?

二人尽情嬉闹了一阵子,弄得全身湿透,彷佛又回到童年时在晏府小溪玩乐的午後。

晏怜绪玩得又累又饿,便懒洋洋地坐在溪边,任由双足泡在水里。他双手托腮

,目不转睛地看着楼月璃。

楼月璃刚好背对着晏怜绪,他弯身抓鱼,竟是一抓一个准,那些看似游得很快的鱼无一躲过楼月璃的魔爪。

晏怜绪纳闷地道:「武功好原来还可以抓鱼吗?」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楼月璃的答案,便抬起足尖戳了戳对方的小腿。

楼月璃回头,罕有一脸疑惑地看着晏怜绪。

晏怜绪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问道:「刚才我说得很小声吗?」

楼月璃指着彻底失聪的右耳。

晏怜绪这才恍然想起楼月璃的残废,因为楼月璃平日的言行举止跟常人无异,很少见到他刻意使用左耳,或者听不到其他人说话,所以晏怜绪偶尔会忘掉他的缺陷。

楼月璃似乎看出晏怜绪的不解,他笑道:「我会读唇,要不然光靠左耳,我怎麽能够像你们这般生 活?这里到处也是水声,我又是背对着你,既听不到你的声音,也看不到你嘴唇的掀动,当然什麽也  不知道。」

「那……那你不是很危险吗?」晏怜绪想起从前常听的说书,忍不住紧张地道:「那些江湖中人不会 利用你的缺点偷袭你吗?」

「会啊,要不然我这满身伤疤是哪里来的?」楼月璃坦白地承认。他刮了刮晏怜绪的脸颊,笑道:  「我平日与人交流时很注意对方站在什麽位置,有时候就算我听不到也要装作听到,免得对方看轻 我。」

楼月璃顿了顿,开玩笑似地道:「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地成了聋子,你可要好好照顾我。」

晏怜绪失笑道:「你还有左耳呢。」

楼月璃的玉指划过左耳,摇头道:「我的左耳也不及以前灵光了。」

晏怜绪顿时笑容尽敛,颤声道:「怎麽……怎麽可能?」

楼月璃倒是不怎麽在意,他耸耸肩膀道:「武功讲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力是很重要的,但我少了右耳,所以我极为依赖左耳,左耳听力的消耗自是比一般人要快得多。」

虽然楼月璃说得很婉转,但晏怜绪明白他的意思。

长时间地大量消耗左耳听力,楼月璃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聋子。

聋子听不到自己说话,基本上也跟哑巴差不多了。

那麽漂亮高傲的楼月璃,那麽不可一世的楼月璃,几年之後或许就会成为完全的残废,耳不能听,嘴不能言,等同被废了一身好武功。

楼月璃在江湖上树敌无数,那些仇家一定不会放过楼月璃,以後他要怎麽活下去?

「没有办法可以治好吗?」晏怜绪很清楚自己是在明知故问,现在楼月璃家财万贯,人脉甚广,若是能够找到医治方法,他早就治好了。

楼月璃果然摇摇头。

晏怜绪眼圈发红,他扑进楼月璃的怀中,终於鼓起全身的勇气,哽咽着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害怕楼月璃不会宽恕自己,所以晏怜绪总是不敢开口道歉。

为了那件自他们重逢以来,一直避而不谈,一直不欲面对的错事而道歉。

那是晏怜绪这一辈子做过最後悔的一件事。

就算身体贴得再近,就算为对方牺牲了一切,那件错事依然是横踞他们之间的隔阂。

如果当年自己勇於承认错误,楼月璃怎麽会在花季年华成为残废?

此时此刻,这句迟来了足足六年的道歉,终於说出口了。

晏怜绪甚至不敢看着楼月璃,只是如同等待发落的罪人般垂下头来。

楼月璃却抚摸着晏怜绪的长发,温柔道:「已经过去了。」

听到楼月璃的柔声细语,晏怜绪哭得更厉害了。

泪如雨下,宛若荷花垂露。

幸好,他们还是两情相悦。

幸好,楼月璃原谅了晏怜绪。

幸好,没有弄丢楼月璃的心。

最珍贵的,最美好的,那麽多年以来一直不曾离开晏怜绪的心。

不知道哭了多久,晏怜绪才抬头看着楼月璃。明明他还在可怜地抽着鼻子,嘴里却无比认真地承诺 道:「那以後由我来保护你—由我充当你的耳朵,当你的嘴巴。」?

楼月璃捏了捏晏怜绪的脸颊,莞薾道:「拜托你要照顾我这又聋又哑的残废一辈子了。」?

晏怜绪靠着楼月璃的胸口,摇头道:「不许这样说自己。」

他紧咬下唇,抓着楼月璃的衣衫,噙着泪水道:「在你的耳朵……完全不行之前,你快点金盆洗手,  我们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居,好不好?」

楼月璃沉默了一阵子,又摇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淡淡的语气,却带着如此深重的无可奈何。

「我不管!」晏怜绪捶着楼月璃的肩膀,嘶声道:「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了,我不许你再次离开我了,你要是胆敢丢下我,我……我也只能跟着你去了。」

晏怜绪无法接受自己有一天醒来,看到的是楼月璃冰冷的尸身。

他想要每天早上被楼月璃吻醒,每天夜里与楼月璃相拥入眠。

晏怜绪只是想跟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而已,为什麽总是不如愿?

楼月璃的双手捧着晏怜绪的脸颊,逐一吻去晏怜绪脸上的泪珠。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

晏怜绪一边狼狈地擦泪,一边带着哭音地问道:「你还在笑什麽?」

「原来被一个人牵挂着,是这样的感觉。」楼月璃垂眸看着水波粼粼,唇边的笑意愈来愈柔和。?

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

简直不像平日那个好勇斗狠的楼月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