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如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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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军的驻地在白山以北,周日这日半夜,气温突降,凌晨更下起了雪。

周一一大早,79军的邹军长顶着一身寒气,走进办公室,秘书赶紧迎了上来汇报,“秦军长一大早晨,叫了车亲自去了。”

邹军长嘿嘿笑了声。他正在盛年,腰板挺直,头发乌黑,不笑时看上去就如板着脸,表情严肃,一旦笑起,鼻根微皱,眼角浮起笑纹,整个人立即变了个样,让人如沐春风。

秘书有些担心。

“您真的不去现场?”

邹军长在沙发边金刀大马地坐下,拧开茶桌上水龙,开始接水,笑着摇头。

“去干嘛?显示我有不放心法官秉公处理哦?”

他接好了水,按下烧水的按钮,等待水开的时间,挨个把桌边的茶叶罐打开嗅嗅,最后选了道口味轻的白毫银针。

这茶桌有年头了,整块金丝楠木做的,现在有价无市,根本就买不到。

水沸了,邹军长开始烫茶壶和茶杯,一边叮嘱。

“你也再和那小子那边打个招呼,要想他们团长赶紧的出来啊,谁都不许乱动。”

秘书答应着,出去又打了一圈招呼,回来时邹军长已经滋溜着茶汤,一边爱惜的用手指轻抚茶桌表面。

这茶桌还是何平来北方后,看不得他那些属下们各个拿着个大搪瓷缸子泡茶,一泡泡一天,才给他们每人送了一个。

邹军长那时还和他家小少爷现在一样,只是个团长,办公室里放张书桌再加个沙发就挤得慌,哪里还放得下茶桌。

但他知道是好东西,叮嘱着家里人仔细包裹了收起来,每隔一段时间都拿出来保养,等到他终于有了大办公室,这家伙事也终于派上了立场。

而别人呢,或是搬了几次家就把东西忘了,又或是东西还在,木头却早裂了,只能当个摆设。

邹军长喝着茶感叹,要不说机会都是均等的,就看你是否擅长抓住他呢。

军事法庭在军区大院里,考虑到周一早晨的交通状况,军区那边特意安排了车来接。

何正法看天气预报说有寒流,在原本预估的时间上又加了雨雪天气的因素。周一路上时果然遇到大塞车,还好他预留的时间够。

这一场的书记官和助理已等在预备室。他们之前核对时流程已见过,此刻何正法却发现助理紧张得手都在发抖,不好意思的朝自己笑笑,“对不起,我再出去看看,座位可别排错。”

书记官等他走出房间,跟何正法解释,“今天来的人有点多。”

何正法原想,军事法庭是封闭审判,比起他日常处理的案件,再怎么来的人多也是有数。

等到他进了现场,往下扫了一眼,才明显那个助理为什么手都抖了。

观众席的一半几乎坐满了人,人均两杠三星以上,而首席的那位,肩章上两颗金花,正是整个大中华区屈指可数的中将之一。

人员到齐,书记官已经开始确认双方的身份。

小何法官端坐在主审官席上,视线掠过人群,没有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

他扫视了一圈后,低下头随手翻阅手上的资料,不再看向人群,直到书记官确认完身份后,汇报人已到齐。

何正法敲响了法槌。

军事法庭的设计原本就意图令人心生敬畏,层高极高,布置以深色为主,上方悬挂的法庭标志,代表正义与公平的剑与天平,此刻正在灯下闪着冷冷的银光。

此刻法官一身黑衣,高高坐在主审官位上,神色一凝间,在场的人无不稍微屏了一下呼吸。

审讯正式开始,主审官与当事双方确认是否需要回避后,检方与被告方分别陈述事实。

与民事法庭不同,军事法庭在法律之外,更有一层军队纪律维护。无论检方或被告方律师,本职均是军人,为原告或被告辩护是工作职责,缺少民事法庭那层炫技的意图,无论陈述或是反驳,均以事实为主,极少有情绪的参入,更不会有将案件本身抛在一边,长篇累牍进行意见输出的情况。

军中讲究实证,检方和辩护方虽各执一词,却都以证据为准,两位发言完毕,基本事实已经勾勒出来。

何正法此前已将案宗翻过数次,几乎能背诵下来,此刻却也仍当做从未听过这一案件般,细心倾听,一边记下双方陈述中的异同。

双方一致确认的是,上次演习中,担任蓝军负责人的被告,以奇兵突袭红军的参谋部,在将其他人“击毙”(翻牌)之后,并未如此对待原告,而是将其捆绑起来,并扒了他的衣服,之后,利用其虹膜和指纹冒充他的身份,骗过系统,诱导红军的导弹攻击其主要集结点,红军因此溃败。

检方所持的观点是,被告在俘虏原告之后,因过往仇恨,故意用重手法让他关节脱臼,并且未能及时将其所在详细地点给予导演组或医疗队,导致其被救援时,已是数小时后,因关节脱臼过久,虽经医院治疗,却仍形成习惯性脱臼,无法再胜任军队工作,在转文员与

退役之间,无奈选择后者。

辩方所持的观点则是,采用脱臼的方法限制被告行动,是因对方在过往演习中,有被翻牌后仍进行移动的作弊行为,身为蓝军,在演习中为达成效果,不得不采取如此下策。这项行动本身并不必然导致习惯性脱臼,原告在施行时,无法预知后果,应视为无恶意行为。

陈述后,双方各自提交了证人名单,书记官递到台上,何正法看了,与预先提交的一致,并没有临时增加的证人或证物,点头首肯后,开始了交叉盘问环节。

各设立场的提问,双方自然都会试图从有利自己的方向发出问题,也都会以“与案件无关”等各种理由,不停打断对方的提问。检方和辩方此起彼伏的“抗议”,而何正法则根据自己的判断,给以“无效”或“支持”的结论,先前沉寂的法庭,终于显出了些活力。

检方的提问,一直试图将被告打造成一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形象,他们的证人多来自原告的前部队,是其战友或下属。何正法从提问中逐渐梳理出,检方认为被告的行为出自恶意,原因是在之前的实战演习中,蓝军曾有一个小队突击过深,落入原告所在部队的手中,被因此发生战损。而当时被告曾为此当众咆哮,声称要为这些属下报仇。

检方问完之后,轮到辩方质询。律师起身,坐在他身边,一直有些发蔫地的被告,突然拉住了他,低声耳语了两句。

旁听席响起了轻微的语声,书记官提醒“肃静”。

辩方律师一怔之后,点点头,他直起身,众人的注意力随之回到他身上,何正法的视线却在被告身上多停了一秒。

被告有一张充满阳刚的脸,晒成古铜的肤色,浓眉大眼,线条坚毅。之前发呆时看不出来,如今聚精会神,眼神也随之亮起,何正法轻易认出档案上,一脸迷彩掩盖下的那对眼睛。

辩方律师的问题虽数次因检方律师的“抗议”而打断,但随着问题的展开,何正法和法庭上的其他人,都逐渐理解了他想告知在场诸位的事情:原告所谓与被告的“恩怨”,起源是在一次实弹演习的战场上,他下令和参与了强奸、虐杀被告的属下。

检方律师在交叉查询进行到一半时,意识到了对方的意图。他犹豫了一下,一时无法抉择牺牲原告的完美形象,但同时能证明被告对原告确实有怨怼情绪,这样一换一是否值得。

几个“抗议”说的稍微晚些,时机已稍过即逝,等到辩方律师完成质询,回到座位上时,原告完美受害人的身份已经不复存在。

哪怕是军事法庭这样严明的纪律下,何正法仍能感觉到一波情绪在室内蔓延。少数坐在被告方身后的旁听者,看着原告的表情,更是写满了“人渣”的义愤。

他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刚刚被告在律师起身时拉住他的意图,应该是偏离了他们原本的辩护方向。

冒着风险,宁可被判为恶意报复,受到军法的处罚,也要把对方是个人渣的事实给指出来,这个行动还挺理想主义的。何正法想通这点,又多看了对方一眼。

交叉质询之后,进入双方的总结陈词。检方律师有些冒汗。他在军事法庭身经百战,这次却疏忽了,没事先仔细研究主审官的倾向,想避开雷区,只好尽量模糊掉原告当时的行为。

不成想原告本人坐在一边,听他总用中性词汇,忍不住大声插嘴,“什么下属,明明就只是几只战畜!”

何正法从卷宗上抬头,撩起眼皮看了原告一眼,书记官发出警告,不许扰乱法庭秩序,另一边,本已站起身的被告则被他的律师拼命按了回去。

双方各自陈述完毕之后,何正法抬起头,把双方律师叫到前面。

“你们两位当事人愿意和解么?”

双方互视一眼,各自摇头,何正法点了点头,抬起法槌敲了一下。

整个法庭陷入寂静。

原告忍不住的身体微微往前倾斜。他相貌不错,面容英俊,此刻表情中掺杂着不屑和不忿,看来却有些狰狞。被告则大概已经做好了脱下这身皮的打算,抬头望天,姿态放松。

何正法清了下嗓子,开始宣读刚刚写在纸上的意见。

他念完了前面部分,书记官宣布全体起立,听取本庭的最终判决。

何正法的判词写的很简单,不过三行。他遵循军事法庭的风格,没有炫技的引经据典,也没有长篇大论地谈理念,解释为什么在战场上虐杀战畜应该算是侵犯财务,只干巴巴的写下了结论。

“本庭认为,被告人邹凯在演习之中的行为,主观意图和客观损害上,均未构成人生伤害罪,原告提告的罪名不予成立,被告人邹凯宣告无罪,当庭释放。”

他敲了法槌,以示结案。

这一判决只是口头,稍后还会有判决书送达相关方。理论上如不服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十日内提出上诉。但鉴于这一特殊案件的情况,此判决即为终审。

邹凯直到被兄弟们扑上来拥抱,律师也伸出手来表示庆贺,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赢了。

他张了

张嘴,扭头去看主审官位置。

小何法官正在收拾卷宗,穹顶玻璃透过的天光,从上方落下,照得他整个人亮闪闪的,如在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