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过“姜瑶”的眼睛与她对视。在尚未熄灭的火光映照中,那是一张只在记忆中出现过的脸。

“姜瑶”的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灰色眸子映着赤红火焰,状若疯魔。

“终于等到你了……”

犹如呢喃般的轻语落在苏倩儿耳边,她反应极快,扭身一掌拍向对方,却见后者不闪不避,无声挨下这一掌,身形如同纸片一般向后飘落,狠狠地撞在树上,胸口衣衫破碎,软甲也被灼烧出个窟窿。他才要起身,又倒了下去,张口吐了一口血。

苏倩儿全然顾不得身后的陆子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可能……不对!不对!你到底是谁?”

“姜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低声笑了起来,一手抹去嘴边的血,声音嘶哑:“才半月未见,师姐便不记得我了吗?哈哈哈哈,那夜你来找我……也是和今夜一般的景色,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不可能!”苏倩儿双手抱头,周身火光霎时耀眼异常,几乎要将她吞噬,“我明明对你用了搜魂,你怎么可能还记得……不可能……”

“姜瑶”脸色惨白如纸,偏又被火光映了一片红,眉眼发梢皆是不可一世的傲气。他看向陆子寒,也仅仅只是点了点头,道:“她知道的我也知道一些,只要你帮我杀了她。”

陆子寒早已自火中脱身,此时抬手一握,长剑飞入手中,眸光一寒:“成交。”

……

他能看见“姜瑶”所看见的,感受“姜瑶”所感受到的,也能听见“姜瑶”说的话,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他的想法,“回忆”起他的过去。

但他不是姜瑶。

哲学史上最着名的三个问题之一。

我是谁?

一个名字、一具身体、亦或是一串念头?

火焰在他眼前炸开……或者说,在“姜瑶”眼前炸开,火焰吞噬肆虐草木的噼啪声、草木灰的味道让他鼻子有些发痒。气浪自她周身荡开,点点火星落在身上,被灼烧的痛感清楚……胸腔下的心跳异常鼓噪、沉闷,自喉头涌上舌尖的铁锈味……

——他快死了……或者说,“姜瑶”快要死了。

苏倩儿身负重伤,本就体力不支,连同归于尽的力气都没有,回光返照似的硬撑了几回合便落于下风。

毫无悬念的一战。

火已烧尽,血已流干。那具已经被灼烧得不成人样的焦炭在跪倒在地,望着她的方向,已经黯淡的眸子里仍带着困惑不解,嘴唇微动,像是还要再点什么。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周身蔓延,唯有胸膛之下那颗心尚在跳动,似乎还能再活一会儿。

“等等。”

陆子寒看向他。

他听见“姜瑶”笑了两声,嘶哑道:“能让我杀了她吗?”

“为什么?”

“姜瑶”依着树坐下,眼瞳愈发灰暗,气息微弱。

“简单来说,我和她有仇,想亲手做个了结。”他笑了笑,又说:“再者,她若死了,我身上的蛊物发作,也清醒不了太久。……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便问吧。”

陆子寒收了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稍作打量。

“你是谁?”

“姜瑶。”

“之前是谁?”

“也是姜瑶。”

陆子寒又看了他两眼,并未再问,转而道:“我猜,你已经记起一切了?”

“姜瑶”不急不缓地道:“那我也猜,你要问我的,是关于魔尊燕离的事情。”

“你倒是聪明。”

“彼此彼此。”

两人对视,一阵沉默后,陆子寒才道:“关于燕离,你知道多少?”

“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她之所以来这里,似乎是察觉到燕离的气息就在凌霄附近。所以……咳咳,所以我猜,能让内门大师兄亲自动手捉人的,只可能是这个原因。”

印证了先前得到的某些信息,陆子寒脸色微变,冷声道:“我如何信你?”

“那不如你去问她?”“姜瑶”嘴角扯到一半,脸色猛地一白,抬手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血来。

陆子寒瞥了他一眼:“你都记起了什么?”

“姜瑶”还有力气笑,向他眨了眨眼睛:“你想听哪段?”

“……她为何独独只找上你?”

“我自小便天生异象百鬼不侵,据她所说,既是修魔的好苗子,也是做鼎炉的好料子……呵,这你最清楚不过。”他似是嘲讽地笑了两声,“她教养我整整八年,偷偷教我心法,又担心我不听话,给我下蛊……索性我悔悟、或者说知道得不算晚……啊对了,替我谢过陆子凌。”

陆子寒眉头微皱:“你真的是姜瑶?”

“如假包换。”他捂着嘴又咳嗽了一阵,指缝间溢出血迹。他抬手抹去,缓慢地呼吸着,声音愈发小:“半月前……我本想以自身做饵引她出来,好让陆子凌动手杀了她……却未料到时辰上出了差错,她竟先一步找到我……如她所说,是叫搜魂罢?之后那些……

咳咳……你比我更清楚。”

陆子寒抬剑指向他:“破绽太多,你觉得我会信?”

“信也好不信也罢,要么你去问她?”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向陆子寒伸出手,“劳驾,赶着投胎,借你的剑用用。”

陆子寒沉默稍许,剑身一转,把柄递给他。

“姜瑶”握住了剑,忽地道:“你先前说放‘我’下山,是骗人的吧。”

陆子寒并未作答。他又咳嗽了一阵,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生平从未求过谁。人之将死,便破个例,只求你一件事。”

他双手握剑,对准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那处断崖下应当有一条河,与粮司那条相连。所以你才告诉陆子凌,那处能通往山外。我猜的可对?”

剑尖刺入。

“待我死后,不必火化那么麻烦……正好离这里也不远,等下我自己跳下去,你也好和内门那些人交差。”

剑刃穿过。

他看向陆子寒,把剑递回去,晒然一笑:“反正一开始,你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

几近粘稠的血液自心脏中流出,转瞬干瘪下去,只剩下一层半透明的皮儿。夜空之上,血月渐缺,重又化作银白。

陆子寒接过长剑收入鞘中,并未再说什么。他像是默认了“姜瑶”的猜测,也默许了他的请求,背过身不去看他。

他道:“多谢。”

——你要死了。

他迈向断崖的步子稍顿,面色古怪,极轻声地自语:“我倒是未曾料到,自己短短半月间,牵扯出这么多事儿……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说话间,他已然走到崖边,又停了一会儿。

“她若未曾骗我,就这么跳下去保不准还能留口气,不想被烧成灰撒下去……便莫怪我自做主张……”

视线已然开始模糊,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虽不知你是谁,但……多谢……”

魂魄消散,那双眸子终是黯淡下去,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向崖下坠去。

虚空之中,“海浪”翻涌起伏,点点荧光自空中飘落、熄灭,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雪。

远在内门静修室中,陆子凌似有所感,伴随着血月消失,他眼中赤红也渐渐褪去,神智略清醒了几分。他愣愣地抬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只觉得那里好像有风从那里穿过,缺失太多,再填不满了。

“……姜瑶?”

陆子寒望了一眼断崖,又看向再无生机的苏倩儿。忽有风声掠过,一人影匆匆飞来,半跪在他身前。

“属下来迟,请大少责罚。”

陆子寒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道:“走吧。”

胡蝶一愣,慌忙起身:“去何处?”

“给我那弟弟一个交代。”

两道人影渐远。

夜风拂过,那已然干瘪失去生机的心脏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动了动。它自伤口中爬出,展翅。

——那是一只与夜同色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