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刚刚说得那句话风寻骨有没有听到,大概是没有。没有就好。实在是太莫名其妙,自作多情。好像他笃定了自己死后风寻骨会找他,一时连魂归天魄归地这六个字都忘了,也不想想就算人家真的想找,找得到吗?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风寻骨问他:“阿瑶喜欢拓和吗?”

他傻笑了两声,说:“喜欢啊。”

“阿瑶想要留在这里吗?”

他好一会儿才理解了这个问题的意思,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不知道……”

大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那些热闹嘈杂的人间烟火与他隔了条河,朦胧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雪在他掌心融化,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发了一会儿呆,醉意渐渐上头,忽然觉得很委屈,几乎要掉下眼泪大哭一场:“那么乖啊……怎么就……呜,跑了啊……”

“……没有跑。”

他伸手比划:“到处都找不到,再也找不到了……多好的小猫……白色的,真好看,又可爱……那么小一只,万一冷了、饿了怎么办……”

“不会的。”风寻骨说。

他仍十分固执、颠三倒四地念叨着,风寻骨便哄婴儿似的轻拍他的肩,身份角色恰好与往日里颠倒过来。姜瑶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眼皮彻底闭合,他迷糊着侧过身,在风寻骨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这么睡着了。

“……你在吗?”

他用仅能自己听见的声音问,像是怕被这人听见。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甘心,轻轻垂下头,凑近了一些,声音却更加轻、迟疑:“你恨我吗?”

天地间仅剩风雪轻啸,无人应答。

许久,姜瑶有了动作,他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在睡梦中轻轻发抖。风寻骨把肩上氅裘解下来盖在他身上,望着他的侧脸怔怔出神。

漫天白雪中,一只双翼漆黑的蝴蝶从夜色中显出,在他肩头的积雪上停驻。

“滚。”

蝴蝶一时不稳从他肩上滑落,稍微飞远了些,仍对他流连不舍,迟迟不肯融进夜色。风寻骨专注地理顺姜瑶被风吹乱的发丝,迟疑了一下,低下头,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

他注视着姜瑶,许久后望向对岸,接着抱起姜瑶,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口。

赵青打着哈欠,手里拎着一坛烧酒,一包卤肉,他并没有过节的心情,准备回去早点睡。陈广率先看到向他们走过来的白发少年,不敢搭话,拽了拽赵青,示意他看过去。

风寻骨走近了,看着赵青,说:“他喝醉了。”

赵青一看到姜瑶,立刻清醒了不少,反应过来这人的意思,点头道:“我送先生回去。”

“好。”

赵青把手里的东西给陈广,伸手接过姜瑶,忍不住小小吸了一口冷气。未曾想过看起来并不算单薄的人,抱在手里却没几两重,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纸糊的假人。

风寻骨将人递出后不再迟疑,转身便走。

赵青想要叫住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问过这人的名字。停顿了一下,问道:“你要去哪?”

风寻骨停步,并未回头,说:“会回来的。在此之前,劳烦两位帮我照顾好阿瑶。”

还未等赵青再问,风声忽而急促,漫天碎雪迷了眼,再回过神来,那白发少年已经诡异地消失在了风雪之中,桥上积雪如新,宛如一场大梦。

桃花酒,水墨扇,白底红字、修真界中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的两个字。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人,依旧是模糊着看不清五官的脸,翠竹般好看的青衫,与他面对着面,桌上是一盘黑白交错的棋局。

只不过这是比上一次更加清醒的梦,清醒到他甚至知道这其实不是梦。

因为他也会时常在梦里将自己曾做过的、经历过的事情,但他并没有见过燕离,也不可能见过一个早已死去的人,那么这个梦究竟是谁的?七情六欲皆和魂魄有关,记忆便以此为依托而存在,一个人究竟怎样才会梦到与自己并无关系的回忆,如果闻人书尚在,说不定能问一问。

正看着,眉心又被敲了一下。那人怒道:“发什么呆呢,我这张脸就这么好看?”他心里一动,与记忆的主人共享了这份心情,觉得这声音真是好听。于是视线便落在棋局上,一只小胖手伸出来,迟疑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都说了专心、专心!”脑袋又是一痛。那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亏你还是条龙,四大神兽之首的后代要是都像你这么笨,活该你们一族只剩你这么个独苗!”

话说得这么狠,就连他这么个旁观的也觉得太过分了些,接着就察觉到视线一阵模糊,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石盘上。

“哎哎哎,燕兄你这就过分了啊,小殇儿还小呢,本来不傻被你打傻了怎么办?”这声音的出现让“他”立刻望了过去,视野中,一个头戴草帽身着布衣,打扮得很是随性的年轻男子笑呵呵地走向他,五官倒还算清晰,只是那张脸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个他

曾见过的人……

“闻人老弟,你要是觉得我教得不好,不如亲自过来试试?”

“不不不,还是您请。”

“滚滚滚,没事儿就爱找哥寻开心。”

他看着那个疑似闻人书的年轻男子一脸贱笑地跑远,整个人都要傻在梦里了,恨不得长出只手掐一把自己胳膊,好赶快从这诡异的记忆里醒来。

闻人书,燕离,小殇儿?这他妈是几百年前的事儿啊?

燕离少说也是两百年前的人,闻人书居然和燕离认识,也就是说他至少也有两百多岁?不对不对,现在的重点难道不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为什么会让他梦到吗?莫非他是这个什么小殇儿的转世不成?这是他前世?不可能啊,先不说根本没有轮回这回事,他清清楚楚地记着自己上辈子是二十一世纪好公民,勤勤恳恳加班爆肝奋斗在过劳死的第一阵线……

“崽儿啊,你要是再这么笨,以后出去了别说是我儿子,听到没?”

一阵委屈从心里涌出,悲愤之下,视线上下点了点。

“很好。来,爹告诉你啊,这个五子棋讲究的就是一个先手布局,以攻代守。所谓下二留二,留出的活口越多,就越容易赢。你看我下这个三角,你要是一早在这里堵一下,我后面这不就都完了嘛……”

五子棋?他心里骤然生出一阵亲切感,甚至有些怀疑这位燕离是不是他老乡。

“爹,我好痛啊。”这声音十分稚嫩,让人联想到燕子窝里嘴角嫩黄的雏鸟,心生怜爱,可惜对面是个心如铁石的,语气半点不变:“疼就对了。你输给我只是一时疼,输给别人你脑袋就没了知不知道!”

“唉,你也不用和孩子说这个嘛,以后再说也来得及……”闻人书在一旁劝。

“等以后?剥皮抽血褪鳞还是取龙珠?”他似乎也察觉自己说得太过分,语气稍停顿,而后才说:“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可能一直护着他,但凡和我……唉,你该明白的。”

“他”全然不懂这话的意思,只是朦胧地觉得害怕,又觉得悲伤。

“爹要去哪儿?叔叔也要走吗?”

“万事万物终有缘尽之时,不必强求。从何处来,便从何处去。”

“他”懵懂地点了点脑袋,又问:“那我从哪里来?是和爹一样的地方吗?”

燕离却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点了一下“他”的脑袋。

“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