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意决

未受战火殃及的小城茶棚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落,一段神话传说娓娓道来。

传说天地初开之时,神女降世分阴阳混沌,其息化作惊雷,其呼化作风,其目化为日月,其身化为山川,其发化作山林草木,其泪化作溪流,成河、成湖、再成海,故每每有滔天之冤屈,必有神女垂泪悲悯,六月飞霜,赤地降洪……

茶棚一角坐着一对男女,男子着赭色深衣,凤眼浓眉,脸颊圆润略带稚气,年纪不大。女子着靛青千水裙,杏眼柳眉,不悲不喜,气质成熟沉稳。两人坐在此处,如隐形了一般不为人所觉,乐得悠闲。

此二人正是逍遥门大师姐沈秋练与关门弟子沈秋义,两月前在两界山与各门派弟子分别后,二人所调查之地分别是扬州与幽州,两州四季如春,少有寒冷之时,两人半是游山玩水,已将几处异常之处调查完毕,转禀回了掌门,眼下正预备去中州若阳与众人会和。

台上说书人讲得口沫飞溅,手舞足蹈,沈秋练对这凡间传说略有兴趣,正听得入神,忽有所感,抬手将一只小小的纸鹤接在手里。那纸鹤不知从何处飞来,其中一翅上还沾了血。她眉头一皱,将纸鹤展开,一目十行。

稍息,松了口气说:“是文烜师兄的信,说是找到了。”

沈秋义好奇道:“找到什么?”

“凌霄派的子凌师弟。”

沈秋义哼了一声,略带鄙夷:“那家伙在何处?”

沈秋练表情古怪,似乎是想笑,又忍住了,说:“豫州。”

沈秋义一愣,眼中鄙夷之意更甚:“亏季师兄特意给他拿了司南,他不是该去中州吗?怎么会跑到那儿去?”

“那小孩气运古怪,不是一件指路司南能改得了的,况且……”她把纸鹤上那点血迹给他看,“你不觉得这气息有些熟悉么?”

沈秋义凝神细看,只见其瞳中似有暗光流转,一左一右呈一阴一阳状,光晕流转交汇,少息后闭目敛去,诧异道:“魔气?还是魔种?豫州居然也有?”

“瞧着气息还未破茧,应当是近来才有的。”她掌中燃起火光,将纸鹤焚作灰烬,喃喃自语:“豫青两洲交壤之处便是五行两界山,有五行门气脉坐镇还能滋生魔种,就算是源自战乱后遗,也真是奇怪……”

沈秋义肃然道:“要不要去豫州看看?”

沈秋练摇头:“不必,子凌师弟有文烜师兄照看,倒无大碍。至于魔种之事,待我传书给掌门请他定夺,你我做好分内之事即可。节外生枝只会牵扯人间因果,于修行无异。再者中州尸魃出没之事尚未查明,不易分心。”

沈秋义撇嘴:“知道啦。”

说书人饮了杯茶润嗓,才要继续说下去,棚外转眼间阴云密布,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掉了下来,模糊了声音。那雨不知何时能停,原本在茶棚中悠闲听书的众人纷纷皱起眉,神色间满是忧虑,彼此交谈着。

沈秋练起身,伸手在棚外接住些许雨水,放在鼻下嗅了嗅,皱眉:“这雨……有些古怪。秋义,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在幽州时,也时常下雨。”

沈秋义不解:“那地方本来就多云雨,有什么奇怪的?”

沈秋练叹气道:“沿河湖时多雨也就罢了,此处本该是旱季却也降此大雨。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沈秋义两条浓眉皱在一起,左思右想没想开,求饶道:“好师姐,好姐姐,你就别逗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烦猜来猜去。”

沈秋练无奈道:“我问你,咱们这一路过来,下过几次雨?”

“也就四五次。”

“在幽州时,下过几次?”

“七、八……大大小小该有十几次了吧?”沈秋义说到此处也有所察觉,“幽州雨水多,怨气最重,魔气少。咱们这一路越向外走,雨下得越少,怨气越少,魔气越重……”

“何为魔,何为怨?”

沈秋义条件反射答道:“死后不甘为怨,不死不活为魔。”

沈秋练点头:“这你到记得清楚。”

沈秋义思忖着说:“师姐你的意思是说,这雨和怨气有关?”

“或许。”沈秋义呢喃自语,“魔怨本是互生互利,如今此起彼消此消彼长,实在古怪,就连宗门中也未曾有典籍记载,这到底是……”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两人的思绪被这骤然响起的叫声打断,皱眉望去,原是在茶棚外倚着柱子熟睡的乞丐醒了,扔了木棍破碗,顶着一头乱发疯疯癫癫地冲进雨幕,口中大喊大叫,眨眼间无影无踪。

茶棚中众人面色愈发忧虑,倒是茶小二见怪不怪,嗤笑一声:“那疯子!”

他收拾起桌上的茶碗,忽然向角落那桌望过去——那桌上空荡荡的没半个人,桌上只排着两枚钱币,似乎是有人来过。

瓢泼雨幕中,沈秋义手持油纸伞,伞上异兽墨迹流转,乍一看好似活物,伞缘光芒若隐若现,将两人护在其中。沈秋练素手一抬,一枚纸鹤化作流光,破开雨幕疾去。

沈秋义望了眼天,问她:“师姐,现在去哪儿?”

“去中州。”

豫州,凤祥城。

客栈二楼包间中,面对面坐着两人,一侠客一文人,一黑一蓝,具是五官俊美一身正气。圆木桌上满满当当,摆着这小客栈里最贵的招牌菜。

顾文烜满脸复杂地看着面前一脸冷漠、慢条斯理吃着饭的少年。

原本两界山集合时他因坐骑吃坏了肚子所以晚了一日,也恰好错过因集会无聊而先走一步的陆子凌,此时与这位传说中拥有异火之身的绝世天才面对面,还有些小回不过神。

他又想起两个时辰前,这位天才正用他那柄据说是百炼神铁打造出的宝剑在地上挖坑,可怜一代神兵居然当起了铁锹,他都快要替这柄神兵哭出来了好嘛!更别说坑旁边还放着一具面目模糊的幼小残骸,配上这人脸上尚未擦净的血迹,当真是好一副毁尸灭迹图,他都差点以为自己会被灭口。

顾文烜内心抓狂不止,转念一想又放下心来。都说这位天才性情暴戾古怪,现在看来毕竟年纪还小,只是为人冷淡了些,还挺好相处的。倒是前些年那位陆子寒师兄总是一副笑脸,看着怪吓人。

他在心里梳理一番陆子凌所说,总结道:“所以,子凌师弟你先是去了交州常春,又绕到兖州康阳,最后跟着司南到了豫州,然后司南就失灵了。这许多日来未曾联系到,则是因为误入奇阵无法脱身,又丢了装符纸的灵囊。”

陆子凌放下汤碗,倒不介意他称自己是师弟,点头道:“是。”

顾文烜皱眉沉思:“季应龙那家伙虽然欠揍了些,但他做出来的东西可是一等一的好,怎么会坏了?”又暗暗道:“等见了面必定要好好嘲笑一番,总吹嘘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天下第一,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他在心里得意了一番,心情大好,本想同这位小师弟好好亲近亲近,却发觉这人活似个闷油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觉得无趣。想也是,凌霄派素来修绝情大道,此道中人喜怒哀乐不显于色,少言寡语也理所应当。

两人吃过饭菜,小二将碗碟撤去,不一会儿又笑呵呵地端着糕点过来,说是送的小食,还望笑纳。顾文烜自然不客气,每样都尝了一点,最后认准了一碟云片糕,再一看陆子凌仍旧端坐着不动,本以为是不感兴趣,再一看,原来他正盯着一碟豆酥糖出神。顾文烜心有所感,把那碟子向他推了推。

陆子凌看向他,似是笑了,那笑意极淡,还未等顾文烜瞧个仔细,便又收敛了回去。他指着那碟豆酥糖,语气中带着点孩子样的得意,说:“我吃过比这更好吃的。”

顾文烜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这毕竟是这位小师弟头一次主动说起什么,当下也不吝啬,叫来小二,想让厨房多做些来打包带走。

陆子凌却说不必,过了会儿又解释似的说了一句:“六意决我已修至第四重。”

顾文烜乍一听这话还以为是在炫耀,忽地想到什么,心里暗暗吃惊。他早听闻过凌霄派中有一独门心法,几乎将无情道的道义发挥到了极致,修行每进一重,便封锁一重欲望,七情六欲,所以共有六重。

第一重封眼,断见欲;第二重封耳,断听欲;第三重封鼻,断香欲;第四重封舌,断味欲;第五重封身,断触欲;第六重封意,断色爱欲。可以说六意决修炼到极致,是真真正正把自己修成了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陆子凌修炼至第四重,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尝不出酸甜苦辣,再没了口舌之欲。

顾文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干笑两声,恭维道:“子凌师弟果然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陆子凌没说话。万中无一的天才,这句话他从小到大听过了无数次,已经称不上是夸奖,顶多算是如实叙述。

他只是看着那碟豆酥糖出神,早已失去味觉的舌尖随着回忆加深,慢悠悠地,生出几丝甜滋滋的味道。六意决中他最不想修行的便是第四重,一想到吃不到那么好吃的豆酥糖,谁不会纠结一番呢?

又想到,陆子寒的确有那个本事,能把他最心爱之物变作最痛恨之物,足以让他记恨一辈子,生生成了心里一道魔障。